羁 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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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擎和阳子在这个二十多户的小村里落了脚。小村的名字让他们觉得很奇怪——“宽场”。它就坐落在济河分出的一条小河汊旁、一个山包下,整个小村拥挤在很仄逼的谷地里,怎么能叫“宽场”?大概这是反其意而用之吧。

宽场的人都很傲气。因为这个小村是整个陵山一带最富庶的,起码他们自己这样认为。那个石场开了很多年,但不卖一般的石料,只卖一些刻石制品——墓碑。山区里所有的坟前都要立一个体面的墓碑,这也是山里人最后的奢侈。这里总算不缺石头,人们也最愿在石头上下工夫、表现自己的才智和心事。村里识字的人少,负责往墓碑上写字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以前在外村做教师。实际上他只识千把个字,毛笔字写得也不好,所以这儿做出的墓碑仍然显得粗糙。

吕擎不失时机地向石场推荐了阳子。阳子给他们写了几个美术字,并且毫不费力地帮助改进了墓碑的边缘修饰花纹。他们立刻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两个人了。那个写字的老人红着脸,连声咳嗽。但那个头儿、头儿手下所有的人,都齐声惊叹起来。老人压住了自己的不快,说:“我磨墨吧。”他真的为阳子挽起衣袖磨起墨来。

阳子开始负责设计墓碑周围的花纹,而且搞出了大小不同规格的三四种碑石,装饰的花纹由简单到复杂,渐渐让人眼花缭乱。有的很古雅,有的又有点现代气息。最高级的墓碑选择了上等石料,而且在四周雕刻了玫瑰花瓣,那图案在山里人看来简直精美绝伦。这样的墓碑可以卖普通墓碑十倍的价钱。

常常有外村人到这里担墓碑。他们用一根扁担,两个筐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儿的主食仍然是瓜干,不过伙食要比在山前那个大村里好得多,因为这里还可以吃上玉米等杂粮。尽管一个月只吃两三次,但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吕擎和阳子没有住在村里,就在采石场那儿搭了个帐篷。这帐篷引来好多山民,他们用手捏捏,拍打一会儿,又钻进去坐一坐,都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大帐子”。

新来的两个人除了得到口粮之外,采石场的头儿还讲定,可以从每个月的总收入里分成。虽然分成比例少得可怜,但他们每人每月还可以得到五块钱。山里的钱很顶事,从购买力上看差不多可以顶上城里的三倍。有时手捏一张十元的票子到集市上去买东西,很令那些生意人作难,都嚷:“票子太大了,找不开,找不开!”

吕擎除了帮阳子设计墓碑,还要到采石场里做活。他和他们一块儿使钢钎、抡锤子,手上很快磨出了血泡。村里人满手都是老茧,石头碴溅上去都没事,可吕擎的手轻轻一碰就要流血。山里人笑笑说:“嫩苗一掐就流水。”

石场那些女人看见吕擎和阳子就咂嘴,说:“雪白葱嫩——咱好几年没见山外的娃儿了。”吕擎觉得有趣:她们把成年人也叫成了“娃儿”。

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吸着烟锅,长时间不转睛地盯着阳子。她包裹烟锅的嘴唇乌紫,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有一次她看着看着忍不住了,上前捏了捏阳子的胳膊说:“娃儿怪巧,身上有艺哩。能给大婶画个像不?”阳子同意了,她又咕哝:“大婶活一年没一年了,留下个相片,也好给孙子、重孙子望一望。”

她特意把阳子请了家去。

阳子觉得她那个小石屋简直是个地窨子,里面暗无天日。老太太大白天点上了煤油灯,然后进了里屋;她出来时,竟然穿上了一件单薄的大花褂子,脸上搽了粉,头上还戴了一朵干花。阳子忍不住要笑。她手拿一支长杆烟锅,摆出一个姿势。阳子用炭笔把她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