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两个世界(第2/3页)

十一点钟的光景,杜大心回到了杨树浦。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那所房子挺直地立着,动也不动。远远地:在那边,纱厂底烟囱里正冉冉地冒着烟,在黑暗的天空中显得血红。血红里又冒出灰白色的云一般的东西,这样点缀了天底一角。在那边,在万盏灯光里,他认得那是上海市中心区。在上海市中心区,在工厂里,人们正在享乐,谈笑,游戏,劳动,受苦,而在他这里却只有静寂和死亡。他立在门前迟疑了一会,终于推开油漆脱落的大门进去了。

杜大心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上楼梯。他走过亭子间时,听见那里还有声息。他打开他底房门,走进那间又低又窄的屋子。他先在桌子上摸到了火柴匣,抽出一根火柴擦燃了。在火柴底微光下,他看到窗台上的洋灯,他把灯点燃,拿过来放在桌上。他又去关上房门。

他在桌子前一把椅子上坐下,身子差不多俯在桌子上,两手支着下颔,眼睛望着灯,好象在想什么。他坐了一会,觉得很无聊,正打算起来脱衣睡觉。

有人在开门,有人在楼梯上走动,过后又有人在敲他底房门。“杜先生,睡了吗?”一个女人低声问。他知道这是张为群底妻子。他马上站起来。

“杜先生,杜先生,你睡了吗?”那女人又在问,声音提高了一些。

他答道:“没有睡,请进来。”他打开了门。

进来的果然是张为群底妻子。他指着一把椅子,装出不自然的笑容向她说道:“你请坐。”

那女人走到椅子前,但并不坐,一只手按住桌子,声音颤抖地问道:“杜先生!……他怎样了?……他们说今天在火车站杀了一个革命党!……”

杜大心仓卒间找不出一句答话。他惶惑,激动,苦恼。他想骗她,然而他底智慧好象完全失掉了。他对于这简单的问话,也不知道应该怎样答复好。他明白:是他夺去了这个女人底幸福;是他给她带来她以后的一切痛苦;是他夺去了她所相依为命的丈夫。他记得他曾经把美丽的幸福允许了她、他们;但他所给她、他们带来的却正是相反的东西。他不能够再向她叙说什么了,因为她底已受过的、正受着的、将受到的痛苦底力量堵塞了他底嘴。他底话完全没有用了。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他突然跪倒在她底面前,双手捧着脸,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好象一个小孩打碎了母亲底心爱的东西,被发觉了,现在跪在母亲底面前服罪。

那女人吓得往后退一步,在一阵惊愕中发出叫声:“杜先生!杜先生!……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然而过后她也就明白了。在希望完全断绝之后,她便倒在椅子上哀哀地哭起来。她底声音虽然不大,却是如此凄惨。在静寂的黑夜里,这哭声哀哀地响着,恰象鬼叫一样。

楼上楼下的人都惊醒了。大家心里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便都蒙着头睡了。因为在穷人底世界中悲惨的事是常有的。在静夜里听到凄惨的哭声,已经是很平常的事情。虽然一时不知道哭的人是谁,但大家都在哀怜那个不幸的人,他们知道这时候在他们这一类人中间又有一个成了恶运底爪下物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女人哭够了,冷冷地抬起头用她底泪眼向前面看。杜大心依旧惶乱地跪在那里,口中仍在喃喃地说话,她听出来他是在反复地说着:“我不能够让你一个人死。”她不懂这句话底意思。她看见他底这种样子,她暂时忘掉了自己底恶运,反而觉得他是可怜的了。她觉得跪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大人,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受了母亲底责罚的孩子。于是她用温和的声音轻轻地说:“杜先生,起来罢。我不怪你。”

工厂底放汽声惊动了她,她知道这是夜班放工的时候了。她把杜大心扶起来,搀着他走到床前,让他倒在床上,她又用那条薄被盖住他底身子。她吹了灯,掩上门,轻轻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