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决心

张为群死后的第三天晚上杜大心做了一个梦:

他在一座高塔上。前面是一大块稻田。远处有一带青山。斗大的太阳正向着山后慢慢地落下去。它失去了平时射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金色光芒,变成一面血红的大圆镜。它愈往下走,它所放出的红光更扩大起来。蓝天已被它染红了一角,青山底顶也罩上了灿烂的红光。离太阳不远的几片紫色和淡墨色的云被日光烘托起来,成了特别触目的颜色,还镶上了一道宽的金边。太阳剩下了一半,却显得更大、更红,到后来终于完全落下去了。霎时间万道金色霞光渲染了半个天,山哪,树哪,云哪,霞哪,都成了金色的一片。他底眼光缭乱了。好象周围的一切都是同样金色的东西,他分辨不出来各个的形状。

远远地,不知在什么地方起了一响枪声。接着又是一响。

过了一刻,他底眼光恢复了常态。枪声又响了一下,似乎更近了。他看不出什么形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又吃惊,又奇怪。他底脚不由自主地走下去。下了两层塔梯,他瞥见一个人远远地向这面跑过来。他又走下三层,看见那个人跑近了,原来是一个女子,很象李静淑。他大吃一惊,连忙跑下那剩下的两层塔梯。站在塔前,他看见那女人跑近了。她并不是李静淑。她跑到离他只有四五步的光景,忽然叫一声“杜先生”,就倒在地上了。

他连忙跑到她底身边。这时候他才认出来这是张为群底妻子,但是她憔悴得多了。她底脸灰白得象一张纸,眼睛半闭着,口里微微在嘘气。他叫了她一声。她睁开眼睛痴痴地把他望了一刻,忽然用一只手支着地,坐了起来。她咬紧牙齿,解开衣服底钮扣,左胁下血象红水一般流着。在她底怀里缚着她底孩子,这孩子似乎变得很小了。她解下带子,把孩子交给他,一面说:“杜先生,我杀了戒严司令替我丈夫报了仇。他们在追赶我。……我为了我丈夫这一点亲骨血,所以要逃命。现在他们打伤了我。……我是不得活的了。……天幸遇着杜先生,就请你把我这个孩子养活罢。……待他长大之后,你要告诉他,他爹爹和妈妈是怎样死的,要他替我们报仇!”

杜大心接过孩子,便也解开衣服,把孩子缚在怀里。他想到附近去找一点水来替她洗一洗伤痕,或者找一两个农人来帮忙把她暂时搬到农家去养息。但是他走了不远,便听见号角声和呐喊声。他回过头,看见她已经被几个兵士抬起走了。

他怀着说不出的愤怒,不顾性命地追上去。一颗子弹打进了他底胸膛。一阵剧痛压倒了他,他便昏倒在地上了。

等他睁开眼睛时,什么人都没有了。满天的月光,到处的虫鸣。他觉得没有一点痛苦,似乎并不曾受到枪伤。他忽然记起了怀中的孩子,他解开衣服。但怀里并没有孩子,却只有一本大书。他连忙翻开书看。这是一本画册,里面有许多人底照像,也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但是他一时都说不出名字来。后来他看见张为群底像了,过后又是张为群底妻子底像,又看见他自己底像。他还要翻下去,忽然那些已经翻过的篇页竟不待他底手动,自己一页一页地翻回去。而且刚才他明明看见的照片都没有了。每页都染上一大团血迹,似乎还有热气。他觉得害怕,画册就从手中落下去。即刻平地起了一个大霹雳,好似天崩地坼一般。

杜大心醒过来时,心还在颤动,然而周围的一切都是很安静的,他自己也很安静地睡在床上。他知道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梦景。他想让在梦中受了刺激的脑筋安静一下。天渐渐地在亮了。

工厂底放汽声又在响了。他知道这是日班上工的时候。一个思想猛烈地刺痛他底脑筋。他想起了张为群。他知道从此在那成群结队往工厂去的工人中,不能再有张为群了。他觉得是他杀了“他”。立刻“他”底血淋淋的只有半边脸的头在空中滚动,两只血红的眼睛对他圆睁着,好象在责备他怕死一般。他感到一种剧烈的良心上的谴责。他明白是他断送了张为群底性命,是他断送了“他”底妻子底幸福。“他”死了,而他自己仍然活着,这是不可能的。他应该用自己底生命来替“他”复仇。他觉得现在自己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而且唯有走这条路才能够带来他底良心上的永久的安慰。这时候他开始觉得这长久不息的苦斗应该停止了。他想休息,他想永久地休息。这就是死,只有死才能够带来他底心境的和平,只有死才能够使他享受安静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