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两个世界

正是黄昏时候。天色渐渐阴沉起来。一切都往黑暗的路上不停地走去。自然的光线终于完全不见了。于是人造的光明便立刻出来代替,在马路上,在大大小小的商店、茶楼、酒馆里,电灯燃得雪亮。夜告诉人们说,它已经到临了。

在上海南京路的一个电车站上,在十几个候车的男女中间,站着杜大心。电车来了,在这个站上停了一会。在一部分乘客下了车之后,候车的人便争先恐后地挤上车去。卖票人照例拉铃,电车又往前开行了。

杜大心并没有上车。他等电车开走了后,便走下站,迈步穿过街心,走到马路那一面的人行道上去了。他并不想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也没有去处。他离开了车站广场以来几个钟头不休息的走路,精神上的激动以及没有用过晚餐的肚皮,都是他底极度疲乏底原因。但是他觉得在这个城市里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了。不仅在这城市里,就在全世界中,他好象也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底思想,他底希望,他底痛苦,全然与别人底不相通。周围的人不但与他无关,而且好象还是他底敌人。在他底心里夜色并不是在这时候才降临的。很多天以来,他底心里就只有夜色了,特别在今天浓得最厉害。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一个痛苦的思想在啮他底脑子。他明白在他自己底面前便站着灭亡,然而在人们底脸上简直看不出一点对他的同情底痕迹。而且在他底心中充满了无处伸诉的痛苦的时候,人们似乎特别地高兴了。包车上坐着油滑的脸,人行道上走着谈笑的艳装女子和穿着时髦西装的青年。两眼发光、大声叱咤的汽车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上是特别的多。这样的思想使他更痛苦了。

“人是没有同情的东西,而且他正是在别人底痛苦上建筑自己底快乐。”这样一个思想在撕他底心。在说不出的痛苦中,他又感到一种不能抑制的愤怒。他想他不能灭亡,至少他不能够拿他底灭亡来造成这些人底快乐。他现在不再感到痛苦了。愤怒制服了他,一切痛苦的感觉都消失了。他现在确实相信所有这些人都要灭亡,而且要先他而灭亡。他底死,至少也带来这些人底死。一个破坏的激情在他底身体内发生了,他很想把这一切人,这一切建筑毁坏干净!他用了奇异的眼光看着路上的人和物。在他底利刀般锋利的眼光之下,所有过往的盛服艳装的男女都被剥下衣服,而且剐了皮,只剩下那直立着的骷髅,一辆一辆的汽车也成了枢车,霎时间到处都是骷髅,都是柩车。这时候他又感到一种复仇的满足了!

他得胜地象一个刽子手似的在马路上巡行了两个多钟头。忽然他底脚步在一家店铺门前停住了。他觉得眼前十分明亮,而且人声也很嘈杂。他原来站在上海一家最热闹的大餐馆底门前。进出的人往来不绝,男男女女装饰得一个赛过一个,口里吐出清脆的漂亮的话和笑声。在玻璃橱窗里用细磁盘子盛着各种精美的菜肴和点心。这玻璃橱窗把里面和外面分成了两个世界。里面是光明,是温暖,是笑声,是快乐,是热腾腾的蒸气,是精美的饮食。外面站在玻璃橱窗前面的是几个面上带着饥饿之色的穷瘦汉子和中年妇人,虽然他们底眼睛饕餮地钉在橱窗里的菜肴上面,然而在他们底心里却只有黑暗,寒冷,痛苦,饥饿。在那里面的快乐世界中谁也不曾想到这几个立在外面被人间的幸福遗弃了的人。一个外国巡捕走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华捕,他们开始赶走那几个穷瘦的男女。

“人是没有同情的东西,而且他正是在别人底痛苦上建筑自己底快乐。”这思想又一次来撕他底心。愤怒压倒了他。他绝望地叫了一声,使得众人都掉头惊讶地看他,他却昂然地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