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启蒙的夜(第3/8页)

“他替李行李导演干道具,干了很多年,也是老漕帮‘悟’字辈儿的光棍。”

原本正在埋头画小人儿的徐老三忽地坐直了,两眼暴睁平视,愣了几秒钟,又低下头看了看那纸面,再瞅了瞅我,派克二十一的笔尖朝第一串葡萄上轻轻点了不知十几下,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嘴来:这。就。是。老。漕。帮。啊。”这时,他叹出那口气来,将钢笔插回笔套之中。

第一串葡萄是老漕帮,它的发展到一九六五年秋天突然中止,传言说这是因为老漕帮的总舵主—人称老爷子的万砚方—在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气血逆行而死。万老爷子就是徐老三图中第二个身上打“X”的小人儿。此后老漕帮由万老爷子的养子万熙管事,作了相当大胆、剧烈也相当受人争议的改革。万熙就是徐老三图中一手抓着一大串葡萄的家伙。

万熙初掌老漕帮的前两年,徐老三还不曾被一大扎冥纸吓得生了场怪病、一连大半年不敢出门,结果被血旗帮开香堂除名,还给逼得了个大光头,从此不再打打杀杀。血旗帮不太重要,连排名第十四号的小葡萄串都算不上,所以图中没有—徐老三自然也没把自己画上去。可是在一九六五年到一九六七年之间,徐老三已经注意到,台湾的整个帮派生态有了本质上的变化。

首先,万熙为万砚方保留了“老爷子”这个尊称—也就是说,从万熙本人开始,老漕帮只有总舵主,而不称“老爷子”。这在一整部老漕帮的发展史上可谓创举,对于万砚方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荣誉。但是—徐老三认为,这里面其实包藏着几个收揽人心的动机,不只是尊敬死去的长者而已。从最表面的一个层次来看,万熙当时才二十八九岁,如何能在众光棍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自居“老”、“爷”二字?其次,照万熙日后的改革行径来看,当时他已经有联合大陆来台的天地会分支哥老会结成同盟的打算,但是老漕帮中许多人对天地会这个系统—也就是俗称为“洪门”的系统—怀有极深的敌意,其中有不少坚持“清洪分流”的光棍风闻万熙有意与世仇结盟,竟愤而请出当年万老爷子为鼓励光棍从戎抗日而立下的一个“离家出走”的老规矩,成了逃家光棍。为了缓和这种众叛亲离的紧张关系,万熙保留“老爷子”尊称而不用,当然不无故意谦退作态,以免谤议的居心。然而真正的麻烦并没有减轻—万熙还是要搞“清洪合流”,因为他眼中还有更大的敌人。

依照徐老三在血旗帮最后那两年里听到的风闻来看,万熙当时不惜任令数以百计的老漕帮光棍“离家出走”,乃是为了拉拢那哥老会的世袭首领洪达展、洪子瞻父子;拉拢这一对父子,又是为了防堵那第三到第十串葡萄逐渐坐大的势力。这些葡萄串在图上看起来并不怎么大,却各有响亮的名号。它们分别是飞鹰、血盟、成功、南京、万国一家、四四、竹联和南机场等八个帮派,散处于台北县、市各地。

从五十年代开始,几乎像是一种时髦的风潮,以各地眷村为范围的外省军公子弟纷纷成立了各种名曰帮、会、联盟的青少年械斗组织。有的还举行歃血仪式,出入组织所在的地区时需盘查口令、勘验信物,俨然有雄霸一方之势。这种类似小孩子办家家酒的游戏很快便有了成长和发展—不只在数量上时见增加扩大,本质上也有了重大的改变—随着参与成员年龄的增长,原先打架滋事、发泄精力的活动,变成有系统、有目的、更有种种策略手段的火并行为。帮派与帮派之间因为彼此看不顺眼而导致的意气之争,也逐渐演变成染有图利色彩的地盘纠纷。据说始作俑者是一爿开设在衡阳路的绸缎庄。一九五三年,血盟和万国一家两路人马相约在北门公园谈判—名为谈判,实则就是找一两句不得体的言语为口实打打群架而已。这一架从北门公园打到台北邮局,再沿着博爱路自北而南一路洒血。有几个伤重不支或体力不继的叫中山堂附近的宪警人员给扣下了,剩下些壮硕凶猛的继续贾勇前进。据说,撑到衡阳路口之际只剩下三个血盟帮的大哥和两个万国一家的护法—其中某一护法还是个架双拐、穿铁鞋的小儿麻痹症患者。这五人的殊死之战已经杀到血沸眼红的地步,哪里还管得着身外之物?眼见已然砸毁了一个香烟摊、一个算命摊,正待打入那绸缎庄时,战圈之中忽然蹿入一名赤手空拳的中年汉子,就地转了个轮影,再一挺身,只见他面皮煞赤、衣袍膨鼓,好似吹起了一只偌大的气球,一时之间将纷纷劈下的木剑、武士刀、铁拐等兵刃弹了个七零八落,断的断、折的折,无一完好者。如此仅不过一两秒钟的工夫,五个狠斗少年也给一口气弹进了绸缎庄,撞翻了不知多少个货架,绫罗布疋缠覆绞裹,可谓狼狈之极。那中年汉子出手之后朝骑楼地上啐了一口,向那摆算命摊的卜者问道:“伤着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