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加尔各答是我心中一块可怕的石头。

——桑尼尔·甘歌帕狄亚

要是我能早点找到一辆出租车……

要是我当时直接回了酒店……

我花了近一小时才回到酒店。起初我在街道上跌跌撞撞地瞎走,尽量躲在阴影中,一旦有人靠近就立即站住。我蹒跚着走进一处空院子,院子背后传来主干道鼎沸的车声。

一个男人突然从幽暗的门道里探出头来,我尖叫着后跳一步,本能地握紧拳头。这个动作让左手尾指一阵剧痛,我又叫了一声。那个男人——那个老头儿浑身穿得破破烂烂,头上裹着一张红色的大手帕——也吓得向后退去,一声“巴巴”还没出口就变成了惊叫。我们两人从相反的方向蹿出院子。

主干道上卡车轰鸣,私人轿车从自行车流旁边掠过。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沿着街边开了过来,在我眼中宛如救命的稻草。我扒住仍在移动的车厢试图挤上去,司机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把满满一袋硬币扔了过去。除了乘车需要的派萨以外,袋子里的美元大概能顶他好几天的工资。

公交车很挤,我在站立的乘客中努力找了个不容易被街上的人看到的位置。车上没有拉环。我抓住金属栏杆,随着公交车的换挡和到站时的加减速左摇右摆。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过去几小时的超负荷运转掏空了我的所有精力,现在只要安全地站在这里,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车开过很多个街区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周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乘客都在空旷的圈子外看着我。

难道你们没见过美国人吗?我暗自想道。然后我低下头,看见了现在的自己:一身衣服浸透了腐败的垃圾,散发出一股恶臭;上衣至少撕开了两个大口子,谁也看不出来它曾经是白的;赤裸的胳膊上糊着一层碎屑,右手小臂还散发着呕吐物的芬芳;左手尾指扭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根据前额和眉毛的感觉,额头上应该有一大片青紫,眉毛、眼睑和脸上糊满血痂。毫无疑问,我的头发肯定比克里希纳最凌乱的发型还要狂野。

“嘿!”我轻轻挥手,跟人群打了个招呼。女人拉起纱丽遮住自己的脸,人群自发地向后退去,直到司机大声训斥,叫乘客不要挤他。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他妈的这是在哪里?这辆公交说不定是开往新德里的夜班快车,就算不是,我也很有可能走错了路。

“有人会说英语吗?”我问道。乘客们瞪大眼睛退得更远。我弯腰透过窗户栏杆向外望去,驶过几个街区以后,我终于看到了闪烁的霓虹灯,像是酒店或者咖啡馆的外立面。几辆黑黄相间的出租车停在大门口。

“停车!”我喊道,“我就在这儿下。”看到我走过来,乘客迅速向两边分开。司机在马路中央来了个急刹车,车厢里根本就没有能打开的门,人群自动为我让出了下车的路。

我跟出租车司机争执了好几分钟以后才想起来身上的钱包还在。三个司机瞥了我一眼就觉得不必浪费时间,等到我终于掏出钱包举起一张二十美元,那三个人突然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纷纷拉开车门请我上去。我坐进第一辆车,说了句“欧贝罗酒店”就闭上眼睛。出租车咆哮着驶入雨后湿滑的街道。

几分钟后我意识到表还戴在我手上。光线太暗,看不清表盘。不过借着外面十字路口的灯光,我看到时针和分针指着11:28……这不可能!从我坐车去见达斯到现在只有两小时?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我敲敲表壳,但秒针仍在不紧不慢地走动。

“快点!”我催促司机。

“遵命!”他快活地回答。虽然我们俩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

看到我走进大堂,助理经理脸上的表情简直充满了恐惧。他举起一只手:“卢察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