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阴鬼阳人始判然 节义贞操互苦谏(第4/4页)

听他这么一说,两个儿媳妇都哽咽地哭了起来。音音在哀悼悲痛中稍微振作抬起头来说:“曳手和单节,你们不要那样哭了。从前说妻子的眼泪会落到死人的身上,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那样,还是为他们祈祷来世比什么都重要。不分贵贱凡是为武士之家做事的,如不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就不能成为杰出的忠义之士。他们虽没有跟随主公奋战到底,但是遵照主公的教导,仗义勇为,为给主公推荐杰出的朋友而将生死置之度外;况且那一天又不是一般的敌人,而是仇人麾下的武士大石兵卫守备,不但把他杀死,并代替犬冢和犬川这两位英雄而光荣地死去,我儿立了大功。父亲是好父亲,儿子也是好儿子,只是我太没脸见人了。矠平并没有忘恩负义,想把功劳让给儿子,之所以未死可能是得到神佛的帮助。不然就是力二和尺八的孝心,在那里变作船或竹筏救了唯图一死的父亲。但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由于自己的无知和偏见,对已不在人世的儿子毫不怀疑,而对尚且健在的父亲,却认作是鬼或是妖怪加以怀疑,实在太愚蠢了,望祈宽恕。”她痛哭流涕地、坦诚地道歉,曳手和单节也都哭肿了眼睛。这种悲伤实是世间罕见的重逢和死别。姐妹俩说:“您二位从豆蔻年华相爱,如今经过多年都已白发苍苍如同雪后的青松,互相解除隔阂重新相见了。我们从旁边听着都十分高兴。只可叹我们的夫妻缘分太短,自从别后杳无音信。牛郎和织女每年七夕还能见上一面,可是死者连个影子都没留下,就一去不再复返,连死了都不能共赴九泉。红颜薄命,与其让我们留在世间终日悲伤,莫如同朝露一齐消逝。像我们这样连日月都照不到的人,还活个什么趣儿?即使肉体化为泥土,如果心不变的话,那么来世也总有见面的机会,莫如死了的好!”说着二人从左右伸手去拿矠平的朴刀,被矠平推开后,音音也一同加以制止,这才稍微镇定一些。

当下矠平高声说道:“你们说得虽然似乎有理,但没有前后仔细想想就打算寻短见,纯属女人的一时糊涂。力二郎和尺八如果不是日本的杰出人物,就不能死后思念故主,想念母亲而与你们见面。若因此反而使他们的妻子早日丧命,他们能够显灵吗?对这些都不好好想想,怨天尤人,轻生乐死,岂不是愚昧?你们违背丈夫的本意,死而何益?这与我投户田河,似同而实异,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仔细想想,我带来的儿子的首级,竟成了道节主公带来的仇人首级。将它拿错是主仆忠信孝义的感应,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更何况生死有命是有定数的。代替丈夫侍奉婆婆,为丈夫祈祷冥福,这才是真正的烈女。还听不进去吗?”他这样焦急地劝诫,曳手和单节迫于义理,无言答对,哭得更是抬不起头来。音音也从迷惘中明白过来,天已发亮,看到纸窗前放着的包袱说:“媳妇们,不要哭了。先看看那个。力二郎和尺八虽然不见了,但两个行李还留在那里,把它打开看看。”姐妹俩擦擦眼睛看看说:“留下这点纪念品有什么用?若没有它有时便会忘记,有了它就更使人难过。人都不在了,留下的是什么呢?”二人一同将行李放到灯下,又潸然落下泪来。曳手声音颤抖着说:“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在地藏祠的茂林旷野中,我同妹妹救护那两个病人,在扶他们上马时,马不让他们靠前,原来畜生早就知道是死人,吓得不让骑而发狂。现在才明白已经没用了。”单节听到姐姐这样抱怨,哭着说:“因为马不让骑,所以这两个包没用马驮就由我背着。现在好像比那个时候还重了。婆婆和父亲你们也来看看。姐姐咱们一同把它打开。”姐妹俩打开一看,是两副用黑皮条连缀的铠甲,上面沾满了鲜血,并有六七个被火枪打穿的洞。另外还有用小铁链连缀的护肩和护腿。看见它使她们想到丈夫在阵亡时的壮烈情景,就更催人泪下。音音心里也十分难过,紧紧腰带强作镇静地说:“这么不听劝告的媳妇,就是哭上一辈子能哭出个头吗?这样奇怪的事情,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为了解开母亲和妻子的谜,才留下这两个包袱,儿子真是神仙。做妻子的毫无丈夫的雄心壮志,是十分可耻的,还不赶快收起眼泪来。”虽然她用豪言壮语对媳妇劝说,而自己的心却已经碎了,不住地揩鼻涕。做父母的怎能不心伤?矠平想到自己觉得十分可耻,难过地嗟叹说:“音音的话说得好,这两副铠甲和护肩、护腿我曾见过,是力二郎和尺八从池袋逃出来时藏在我那里的,在户田河之战,将它穿在身上,终于阵亡身死。他们将它留给妻子,是想用以表示要你们代替丈夫保全生命尽忠尽孝。因此你们就该活下来,在埋葬丈夫的头颅之日,把我也一起埋了吧!”说着拔出朴刀便要剖腹,这时正好被音音回头看见,她“哎呀”地叫了一声,曳手和单节也忙扑过去,哭着叫着从左右搂抱阻拦,大声哭着说:“您这是做什么?方才您还在劝说我们,怎么自己竟想动刀自杀,是何道理?请住手!”姐妹俩奋力阻拦,总算好歹将刀尖插在席子上,累得气喘吁吁。矠平摇头说:“你们放开我,不要伤着。我方才说过的你们没听到吗?两三天前我就该死在户田河上,之所以活到今天,是为了儿子。多年来未曾来向故主请罪,也是出于恩义,疏远毫不意味着不忠。在此期间主家灭亡,儿子到我那里后得以参与大义,这时才是我杀身报答旧恩之时,还想贪生到几时?我已年老力衰,不能跟随主公在身边效劳,殉死乃义士之素抱,并非临哀乐死,岂能让人将我看作如女人一般。你们快快闪开。”他瞪着眼睛咆哮。曳手和单节按不住,喊叫着回头看看婆婆。音音按捺不住,冲上前去说:“倔强的矠平,殉死虽是你心甘情愿,但未得到主公的赦免就在我家自杀,这是目无法度,侮辱故主,要罪上加罪。另外管庄园的来传达了仇家的命令,已经天亮还不见公子回来,令人十分担心。你要真的没有忘掉旧恩,就该代替已死的两个儿子,留在故主的身边,到了该死之时再死不迟,现在就死未免太轻举妄动了。”被她这么一责怪,矠平微笑着说:“诚如你所说的,我和你是不该私自见面的,死在这里岂不是留下瓜田纳履的嫌疑?我已没脸再见公子。莫如现在离去寻找犬冢等的下落,将儿子之事和我的宿愿告诉他们然后再死,也只好如此了。”总算暂且打消了死的念头。曳手和单节放开拉着他的拳头,一同用言语劝导他,矠平这才答应把刀纳入刀鞘。正在告别将要动身时,突然有人踢开走廊的拉门,进来三个歹徒,他们扎着头巾在正面打个结,用绳子束着衣袖,都打扮得轻装利落。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夜来的庄园的根五平带着丁六和颙介。根五平得意洋洋地高声喊道:“尔等吓坏了吧!从昨晚就猜到必然如此,所以就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这里。然后从后门又钻进来,在地板下边待了一宿,一五一十地都听到了。音音和矠平都是炼马的余党,道节的同伙,将他们都捆起来带到白井去。”说着他取出腰间带着的捕绳,用手滴溜溜地一抖,抡起来的胳膊就像当车的螳臂一般。丁六和颙介也跟着唱起了滚运木材的小调,把走廊的地板蹦得嘎吱吱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