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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佟麟哇地一声哭了,他说他已经试过几次,下不来了。我才知道,彭佟麟跟墙贴得太近,把整个身子都贴墙上去了,要下墙,必须有距离,除非演杂技的,否则谁也没本事把自己对折360度。彭佟麟让我提着他的脚往外挪,我哪儿有那力气,想的是这座宅子怪,发生的事也怪,我的同学们都爱玩倒立,谁也没玩出彭佟麟这花样来。最后,彭佟麟总算下来了,是从右边歪下来的,其结果是右肩脱臼,右胳膊比左胳膊长出一截子,动不了了。彭佟麟托着胳膊,哭着到前头找他爸爸彭玉堂去了,这小毛病对名医来说绝对是小菜一碟,我一点儿不替他担心。

我跟在彭佟麟的后头往外走,临出园门,没忘了回头再看一眼,院内日影斑驳,山石狰狞,一抹斜阳照在东边小楼上,老旧的绿漆窗户后头,隐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那张脸正定定地看着我,想必那就是彭玉堂的小妾喜春了。

打了一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前头,彭玉堂的诊病已经到了尾声,他说金雨钧父亲以前是显官,是于飞鬺传茗,曼舞轻歌的应酬中作下病了,与一般虚症耳鸣不同,金雨钧父亲是实症,膏粱厚味引起风阳上攻,经脉不利,髓海不足,得用“四物汤”,当归、川芎、白芍、地黄补血凉心,还要淡情绪,戒焦躁,静心调养一些时日才行。说得同学父亲一阵阵脸红,点头称是,称赞,不愧一代名医!

没几副药,耳鸣的病人好了,那苏三再不唱“两旁的刽子手,吓得我心胆寒”了,可也没救了该人的命,1952年镇压反革命,他让政府枪毙了。问题是《玉堂春》里“让人心胆寒的刽子手”又上我这儿来了,先是发热,再是说胡话,总是见两个无头刽子手携一女子头颅,那头颅颜色死白,眼珠子是两个突出白球,一脑袋长虫蠢蠢蠕动,微张的嘴向我淡淡一笑,害得我迷迷糊糊,只把自己当作了大堂上的罪犯玉堂春。父亲从同济医院请来了大夫,诊断结果是急性脑炎,往我的血管里打了不少凉水,屁事不顶,那两个白眼球照旧在眼前晃。又从胡同口达仁堂药铺请来坐堂中医,号脉看舌苔,说我是外感风寒,内伤饮食,喝了不少焦三仙类的苦汤子,刽子手们还是没走,我还是罪衣罪裙地在堂上趴着。连续的40度高烧,烧得我眼睛也睁不开了,连自己也对生命失去了信心。有一刻稍稍清醒,便让守在旁边的母亲给我缝制玉堂春穿的红衣红裙。母亲想的是我大概要“上路”了,在门口扶着廊柱子痛哭不止。佣人刘妈说我是从彭家回来起病的,满嘴的“玉堂春”,一定是在那儿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不知从哪儿请了一道符来,贴在我的床头上。避邪的符非但不管用,反而变本加厉,我又添了抽疯的本事,抽起来俩眼使劲往上翻,眼见着没有了黑眼珠,眼眶里全剩了白的,吓得我妈一边往后闪一边说,天哪,这还是我闺女吗?整个一个死鬼呀!

我当时的模样一定和彭家花园里的石头雕像很接近。

还是刘妈见多识广,她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丫儿这病,怕还得“玉堂春”出面,别人镇不住。就请来了彭玉堂,据说彭玉堂进屋一看见我那德行就笑了,拍着我的脑门说,还变狗儿哪?适当变变就得了!

老北京管小婴儿害病发烧叫“变狗儿”,意思是害一次病小孩就长大一截子,小孩不停变狗儿,才能不停长大。刘妈直言对彭玉堂说我是上彭家撞剋了鬼,魂让鬼拿住了,没有彭家人拿金条,让叶家孩子受罪的道理,彭玉堂要是不把我救回来,她跟彭家没完。

彭玉堂没理会刘妈的抱怨,展开白布小包,从里头摸出几根银针来,在我的身上扎了,又取来艾卷灸烤。我父亲下班回来,问及病情,彭玉堂说,此病叫“离魂”,小格格年幼,神气不足,妄见妄言,既非脑膜炎也非外感风寒,更非真有祟物,乃心脾气血虚弱,神气不宁,惊悸多魇,邪气侵肝。肝乃藏魂之所,肝虚则魂无所归,本着养肝安神,益智补虚的原则,针灸手少阴,足阳明即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