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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王国甫的三个工厂,八个车间,二十六个小组,推举了十名代表,除了有一个因为昨天机器压了手没来,九个都齐了。是王利民把他们召集来的,跟他们商量反对裁员,反对减薪的策略,说工厂是大家的工厂,大家吃饭穿衣,养家糊口,都跟工厂牢牢地系在一块儿,劳工神圣,厂子里的事情应该是工人说了算,不是资本家说了算……更加上一个七舅爷的儿子钮青雨,上班没一天,就把裁员名单搅和个稀巴烂,不知是胡闹还是成心作对。

我父亲说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裁员减薪的主意是他给老同学出的,因为这个给他的同学添了麻烦,他觉得很对不住老同学,就偷偷把老同学儿子的情况告诉老同学。用现在的眼光看,我父亲应该是个地地道道的工贼,资本家的忠实的那个……有关这段经历,解放后父亲从未谈及过,虽然他老人家成了新中国的知名人士,成了德高望重的学者,毕竟有过这样的不光彩。亏得父亲在“文革”一开始就过世了,否则“叛徒、内奸、工贼”的帽子压在他头上是一点儿也不冤的。

那阶段,北京不但王国甫的织布厂,连同造纸厂、发电厂工人都在闹腾,北京工人要求增加工资,反对裁员,举行了大罢工!

全北京电车停开,电灯不亮,连自来水厂也罢了工!

资本家和工人代表要进行谈判。

王国甫和王利民自然也要进行谈判。

王国甫和织布厂的工人代表谈判地点就在盛义织布厂。工厂大门里,太阳光底下,两张桌被并成一个长条,一边坐着王国甫,一边坐着以王利民为首的工人代表们。王国甫觉得很别扭,对王利民说,有话咱们到家里说,到办公室说,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王利民说,这里很PRO, 也很透明,这是再好不过的谈判地点。

王国甫说,我跟你,在这儿……我还是不习惯……

王利民说,我跟您,现在不是父子关系,我的背后是一千多工人,我是工人的代表。

王国甫说,这么说你跟我是对立的了?你现在翅膀硬了,敢跟我对立了!早知道这个,小时候我把你掐死!

工人代表们不干了,他们高喊,反对资本家侮辱工人代表!

父亲回来跟我母亲学说白天谈判的经过,我们家的人听着都觉着新鲜,老张在旁边说,儿子跟爸爸对立了,这世道什么事儿都有。

母亲无奈地摇摇头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王阿玛怪可怜的,下棋两边的子儿还一样多呢,这倒好……

老张说,这是老虎棋。老虎一个,羊一大群。这不是谈判,是逼宫!

母亲说,有话好商量,都是一家人,翻过来姓王,调过去还姓王,王阿玛是咱们家多年的老朋友了,父子真闹僵了,掰不过来更麻烦。

母亲让父亲找市面上的“说和人儿”去劝劝,母亲认为“说和人儿”调解这些事比较有经验。父亲说那个王利民放话了,这不是他们爷俩的事,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个阵营的斗争。母亲说,那他们能不能不斗争?

父亲说,好像不能。

母亲问谈判的结果怎么样,父亲说条件不少,主要是不许王国甫单方解雇工人,裁减工人必须通过工会,还要保证工资按时发放,不得无故拖欠、减低……母亲说,人家提得也在理。

老张说要按这些条款,他早应该罢工,我们家已经拖欠了他半年多的工钱了,打过了八月十五父亲就再没给他开过薪水。父亲说,工厂是工厂,家里是家里!

老张说,它道理一样不是。您欠我工钱,我是看在太太份上,没跟您计较罢了。

厨子老王也过来凑热闹,插进话说他也得跟父亲要工钱,他的工钱欠得比老张还多,好几次哥儿们过生日,上面铺买寿面还是他垫的钱。父亲说,我怎么觉着咱们也在这儿下老虎棋呢,是不是咱们也并两张桌子,我坐这头,你们坐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