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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二话没说,就带上我大哥去了西山。他们在阜成门外雇了三头壮驴,大哥问父亲为什么雇仨驴,父亲说另一头是给牧斋备的。爷俩没走出多远就下了雪,崎岖的山道上空无一人,天快黑了,才到了延生观门口。大哥眼睛尖,远远看见雪地里衣衫单薄的七舅爷在光着脚抖抖索索搂柴火。父亲冲着人影说,是牧斋吗?

七舅爷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看出是父亲,喊叫着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抓住再不撒手。父亲问七舅爷怎么成了这样,七舅爷说,一言难尽哪,我做梦都想有个儿子……我让那个兀老道欺负惨了……他不让我回去,让我见天儿给他干杂活,您瞅瞅,我还有个人样儿吗?

父亲问七舅爷是继续修道还是跟他回家,七舅爷说当然回家,金窝银窝不如草窝,现在他一想起家里那冒着红火苗的花盆炉子,就觉着亲。

父亲跟着七舅爷来到配殿,掀开棉门帘,里面兀老道正在吃涮锅子。老道见了我父亲慌忙站起来,父亲和兀老道论理,兀老道说钮七爷到延生观来练功,是自愿的,谁也没强迫他。父亲让兀老道把舅爷的衣裳还他,他要带着七舅爷下山,兀老道不让走,说七舅爷还欠他两丸延子丹的钱。父亲不给,说七舅爷在延生观干了半个月的力气活,足抵得上一百丸延子丹。老道不服气,平日霸道惯了,拉开架式就准备打。

老道小瞧了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会武功的,今天我们家中还存有父亲当年练功的刀剑,出于好奇,我曾将父亲使用过的鱼皮套宝剑掂在手里,竟是沉得厉害,跟人们平日在公园耍的剑有着天壤之别。父亲留下的那张牛皮筋的弓,我们几个孩子竟然谁也拉不开。由此看来,父亲的功夫应该是真功夫,不是一般的花拳秀腿,否则他老人家不敢单独带着儿子进山找人。

七舅爷劝老道别动手,话未说完,兀老道已点着禹步扑了上来,用大哥的话说是,被阿玛朝下巴一兜拳,倒退几步,后脑勺撞在墙上,半天站不起来。

父亲让老道把舅爷的东西还了,老道拿来七舅爷的棉袍皮帽子,又拿来小包袱。父亲让七舅爷点点,看少了什么,七舅爷翻腾了一遍说,还少个安妮侯爵夫人肖像鼻烟壶。

父亲跟兀老道要鼻烟壶,老道不给说,说好了,是送我的……

七舅爷说,以前送,现在我不送了,我要往回要,鼻烟壶是俄国送给朝廷的,我阿玛得的皇上的赏……

老道说,钮七爷,玩不起耍赖,你不带那样的啊!

七舅爷说,谁让你欺负我哪!

天亮了,父亲才将七舅爷送到家,舅爷一看见舅奶奶,就哭了说,秀她妈,我可受了大罪啦……

哭着哭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药丸来,对舅奶奶说,我多了个心眼,留了一个没吃。七舅奶奶问是什么,七舅爷说是延子丹。七舅奶奶掰开,闻了闻说一股鸡屎味儿。

只这一闻还就怀上了,转年就要生产。

从大秀对她母亲情况的叙述,我足以推测出当时七舅奶奶的危象,浮肿的下肢,困难的呼吸,苍白的面容,说明了这位高龄产妇具备了先兆紫痫的基本症状,放在今天,引产也罢,剖腹也罢,保住性命不成问题,但是在旧中国,那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早先北京妇女生孩子多在家里,卧室即是产房,操接生职业的叫“收生姥姥”,姥姥们多是手脚麻利,精明干练的中老年妇女。北京的收生姥姥遍布街巷,几乎与所住范围内的大部分女眷都熟悉,都有来往。姥姥们也做广告,广告有一定规制,门口挂块木牌,内容含蓄而准确,“快马轻车,×氏收洗”,“快马轻车”既说是姥姥出诊的速度快,也暗含了婴儿生得顺畅迅速,不似今日电线杆上的“无痛分娩”、“快速流产”那般直接,那般热血横流。从知识水平看,电线杆上的姥姥跟“快马轻车”的姥姥或许是半斤八两,旧时的姥姥百分之九十九是文盲,凭借的多是经验和老妈妈论儿,经验之外真遇上个前置胎盘,脐带绕颈什么的, 在她手里,孩子大人必死无疑……旧社会妇婴的死亡率高,其实大部分责任是在于收生姥姥,没人追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