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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饭桌上的打卤面,七舅爷会不安地掏出手绢擦汗,嘴里说着该走了的话,可屁股并不动窝。母亲一定会执意地挽留,父亲也会借着往墙上挂胡琴堵在门口,说些必须留下的理由。七舅爷的日子过得窘迫,不似我父亲有固定的收入,七舅爷没工作,全凭典当家底过生活,以前过惯了拿钱粮,大撒把的日子,辛亥一革命,铁杆庄稼没了,猛地一收,还真的有些刹不住车。

七舅爷家穷,但日子过得很悠闲,文章写到这儿,我思索半天才想出“悠闲”这个词,觉得还算比较贴切,至少对七舅爷本人来说,日子过得是悠闲舒展的,至于其他成员就另说着了。

七舅爷住在东四六条,离我们家不算太远,跟老五住的九条只隔了两条胡同。七舅爷不上班,闲散的时间无法打发,除了上我们家以外就是上老五那儿去,老五那时刚被我父亲赶出去,正有着获得自由之身的欣喜和张扬,七舅爷一去他便张罗着从饭馆叫席面,舅爷知道老五的性情,自然也不客气,尽着有名的、好吃的、爱吃的使劲点,吃不了兜着走。老五不会拉胡琴,但是会弹三弦,会填词作曲,七舅爷会跟胡琴也能将就三弦,每每在三弦的伴奏下唱京剧《逍遥津》,唱出来别有一番风味。我现在想,跟几十年后的钢琴伴唱《红灯记》大概如出一辙,京戏既然能跟钢琴结合,肯定也能跟三弦结合,在那个时代应该颇具后现代意味。如果说七舅爷跟我父亲是朋友,那么跟我的五哥,叶家老五就是莫逆了。

舅爷家的小院不大,廊子上挂着鸟笼子,院里跑着京巴,北屋窗前,东边一棵红石榴,西边一棵白海棠,当中本应是金鱼大缸的位置换了一个雕花石头基座,既可以当桌子也可以当凳子,石头基座是圆明园遗址的旧物,雕工精美绝伦,是七舅爷花一百两银子从圆明园福海边上农户手里淘换来的,绝对的皇家气派。七舅爷最爱的是在雕花基座上摆弄他的那些蛐蛐,他的蛐蛐个个不凡,都是上了名虫谱的。七舅爷起得晚,每天太阳老高了才打着哈欠从屋里踱出来,出来先看天,凝神注目呆坐一个时辰,才趿拉着鞋走到墙根,打开他的鸽子笼,让一群鸽子飞上蓝天……

七舅爷很忙,忙在他的鸟和虫子们身上,他养的蓝靛颏能叫全十个音,别人的能叫全七个就是珍品了,所以鸟在七舅爷的眼里,比他闺女都珍贵,常常是起来早饭顾不得吃,先伺候他的鸟,给鸟洗澡,喂肉虫子,鸟舒坦了,然后才是他自己。

七舅爷让闺女大秀给他买炒肝去,指明上东口别上西口,说西口肠子洗得不干净,蒜汁也是昨天晚上砸的,不地道。大秀说隔壁学校第三节课都下了,马上该吃晌午饭,卖炒肝的早收摊改卖炒饼了。七舅爷问午饭吃什么,大秀说正想辙呢。七舅爷说,你妈要是不愿意做饭,上“瑞珍楼”叫份红烧鱼翅,外搭烩海参、炒胗肝、高丽虾仁,四样正好一食盒;“同福楼”的红焖猪蹄、四喜丸子也不错,都在牌楼圈里头,省得跑冤枉道……

大秀说,厨房还有半把虾米皮,半碗杂面,不如就吃疙瘩汤。

七舅爷就是嘴上的功夫,有了虾米皮疙瘩汤便不再坚持烩海参,一转脸就把海参忘了,直着嗓子让二秀把桌底下紫罐的虎头大阔翅拿来。二秀六岁,面对着桌底下一排蛐蛐罐不知取舍,问她爸爸虎头大阔翅是不是让人咬了大夯的那个。七舅爷说,是咬了别人大夯的那个。

七舅爷接过蛐蛐罐,掀开一道缝,拿马尾很小心地拨弄他的“虎头”,“虎头”在罐里嘟嘟地叫,七舅爷在罐外头也嘟嘟地叫,整个一个大蛐蛐。七舅爷让二秀给他的“虎头”弄俩大青豆来,二秀说没有青豆,七舅爷让二秀去想办法,二秀就把自己玩的包拆了,把里面的豆子掏出来,拿水泡上,小姑娘心里拿不准,也不知是不是青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