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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舅奶奶身体不好,虚胖,老是喘,又怀了孕,腿脚肿着,家务活基本上干不了,整天挺着大肚子靠在躺箱上。现今的人对躺箱已经没有概念,旧时北京老百姓都睡炕,连宫里皇上都睡炕,至今北京人将晚上休息还说成“上炕睡觉”,可见炕的概念在北方人心里的根深蒂固。躺箱是靠墙顺着的矮柜,柜里放着四季的衣裳,柜上放着一落落的被褥,东北人管它叫炕琴。七舅奶奶在花花绿绿的被褥上歪着,用七舅爷的话调侃说“也是落在锦绣堆”里了。七舅爷对生活的乐观松心和七舅奶奶对穷窘日子的自然虚明,无思无虑,达到了老庄的境界,让今天的我敬佩不已,他们对生活充满感激和喜悦,充满了理解和想象,就是窗台上偶尔落下一只歇脚的马蜂,也能让两口子欣赏半天。七舅爷的幸福原则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其实就是百年前老北京人憧憬的小康生活,那个时候七舅爷除了钱,其他都几乎达到小康了。遗憾的是没儿子,为这个七舅奶奶心里总是觉得歉疚,好像生不出儿子责任全在她。七舅爷说,儿子不儿子我不在乎,有儿子未必就是福,你爹妈真把你嫁个掏大粪的,你即便养出七八个儿子,还不得见天屎壳螂一样拖着一帮儿子在东直门外粪场晒粪。

七舅奶奶说,我阿玛也是东陵的礼备护从,我们也是有根基的人家儿,能嫁给掏粪的?

七舅爷说,给死皇上站岗的,跟冥衣铺扎的烧活差不多,还不如掏粪的呢。

调侃中,两口子都说对儿子不在乎,可心里都盼着有儿子,要不七舅奶奶也不会到了四十三还要生养,身体到了这般模样还要挣扎着孕育下一代。在那个巨大得快要涨破的肚皮里,用七舅爷的话说,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儿子!

“大儿子”来之不易,是西山门头沟延生观兀老道的丹药幻化而成,这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之所以把七舅奶奶折腾成这样,是儿子来自仙家,从胎里就与众不同。

兀老道原是白云观的火工道人,不知犯了什么错儿被贬到西山延生观,没人管束就成了精,弄出了延子丹,说是只要吃了延生观的丹药,没有孩子的有孩子,想生男孩的百分之百生男孩。惹得一帮一帮善男信女成群结队往荒山里跑,有的为求子,有的为见识仙丹,兀老道因祸得福,赚了不少钱。

七舅爷对左道旁门向来是深信不疑,这也与他大孩子般的好奇性情有关,大秀说过,北京有什么新鲜事儿都不敢让他爸爸知道,他爸爸跑得比巡警都快。前门电车出轨了,工人还没到,她爸爸先到了,上上下下地瞧,人家还以为他是电车公司的;传闻北新桥发现了海眼,井底铁链子下头拴了头猪,她爸爸奔了去,千方百计要证实那井口和铁链,两手拽不到那铁链子不算完;说是海淀水泡子里冬天长出了粉荷花,看稀罕的人群里自然少不了她爸爸,别人看看就罢了,她爸爸得就近赏玩,弄得浑身精湿,搞清楚了,是小孩点的荷花灯,被风刮水里冻上了;有一回听说草场三号一个小媳妇生了个孩子,肚脐眼是嘴,还会叫妈,她爸爸到草场三号去打听,让人家爷们给轰了出来,差点儿挨了顿揍。延子丹这样的事自然少不了她爸爸……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所谓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就是指的这段时节。这个年份之所以让人记得清楚,是那一年北京冷得出奇。母亲说那年冷得邪乎,地冻得梆梆的,踩上去带回音儿,院里的砖头,眼瞅着啪地一声就裂了,茅坑里的屎尿冻成了冰山……这样寒冷的北京,大概经历过的人已经不多,现在全球气候变暖,人们已体会不到那渗入骨髓的冷了。我母亲说,那天,大秀只穿着一件小棉袄跑我们家来,冻得说不出话,围着炉子烤了半天,喝了一碗热茶,才哭出来,说她爸爸走了半个多月了,没有音信,八成是遇到了不测,她妈急得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两天了。父亲问她爸爸上哪儿了,说是上了西山延生观,找兀老道修道炼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