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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的撤退是突然的,傍晚,吃过饭,镇上的人都聚集在昌江边的场子上看戏,是外地来的班子演的《窦娥冤》,正戏开演之前加了武打的《三岔口》,当地人看《三岔口》比看《窦娥冤》上劲,主要是欣赏那场精湛默契的打斗。我父亲和孙团副也坐在人群中看戏,台上穿白衣裳的武生任堂惠和穿黑衣的武丑刘利华凭借一张小桌打得出神入化,难解难分,博得众人一阵阵惊呼。父亲对身边的孙团副说,你的仗要是打得这般天衣无缝就好了。

孙团副说,台上这场打,都是在下头比划好了的,一招一式都是固定的,现实的仗不是这种打法。

父亲说,打仗也有种艺术性在里边。

《三岔口》演到最后,开黑店的刘利华被任堂惠杀死,孙团副高兴地对父亲说,光明终归要战胜黑暗,革命终归要战胜反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我父亲说,这戏得改,谁光明谁黑暗不能从衣裳上分,刘利华未必是坏人,任堂惠是禀了杨延昭之命暗中保护发配的焦赞,在三岔口遇到刘利华,才有此一打,假如把戏改成刘利华也是杨家将这边的人,双方一场误会,最后握手言和岂不更绝妙!

孙团副说,打仗是你死我活的残酷事情,没有那么多的“假如”和“绝妙”,当然也有“绝妙”,那是把对方打死了,自己还活着……

孙团副有孙团副的战争逻辑,父亲有父亲的艺术规律。若干年后,京剧率先将《三岔口》刘利华的身份改为了“自己人”,以皆大欢喜的结尾闭幕,孙团副的那场“战争”也与起始有了很大改变,让人感慨万千。

《三岔口》还没演完,江对面的旷野就响起了枪声,呼啦啦队伍就开始集合往东南撤了,小连匆匆跑来,帮着我父亲收拾行李,父亲说他不走,他还要喝一明和尚的粥。小连说部队转移是刻不容缓的事,没有喝粥的工夫。父亲说广智家窑里还在烧着他的粉彩花蝶八角薄胎碗,那碗是他倾了很大精力画的,烧成了将是件举世无双的艺术珍品……

父亲劝小连不要跟着瞎起哄,说红军是干正事的,是把打仗当职业的,小连裹在里头只能给人家添乱。小连说,我怎么是瞎起哄,我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

父亲说,你那不是理想,是想法,你是想跟吴贞摽在一块儿,不分开。我告诉你,你要是像唬弄小瑛子一样唬弄吴贞,红军一准得把你毙了。

小连说,您在景德镇这些日子竟然没悟出些中国进步的大道理,亏了人家还管您叫同志呢!

父亲说,同志是什么,同志就是朋友,我跟孙团副是同志,跟一明也是同志,跟镇上的“珠山八友”还是同志,不跟着红军走就不是同志了?

小连说,不管您走不走,反正我要走。

父亲说,下月就回北平,你得跟我走,要不我回去没法跟你娘交代……

正说着,勾魂的吴贞来了,一把扯住小连就往外拽,小连说还得带上舅舅。吴贞说,革命的同路人好做,革命的分子难当,组织正在考验你,你不要让大家失望!

父亲才知道他的外甥加入了“组织”,他真后悔净顾着画画,对小连疏于管理了。

小连被吴贞拉走了,父亲追出庙门,任是怎么喊,小连也没有回头。父亲急得直跺脚说,这孩子……这孩子……不听话!

一明在父亲身后念了句:阿弥陀佛。

父亲急赤白脸地说,你说,广智没走,李居士没走,你没走,我没走,偏偏的他走!

一明说,这就是缘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