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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景德镇如鱼得水,有吃有喝有朋友有事干,日子过得充实而不寂寞。至于家里搁置的新太太,至于那场娶亲引起的风波,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一晃数月过去。

小连跟广智自然成了一对搭档,小连在广智的引导下钻遍了景德镇的角角落落,什么三角井、斗富弄、莲花塘、十八桥,对各处很快门儿清,如同熟悉故乡的东四牌楼、西四大街,闭着眼睛也走不丢。江南的清秀和暖,江南的滋润富饶,江南女子的俊秀可人,让小连快乐极了,那个不久前因他而悬梁的小瑛子只是偶尔地在他的梦中掠过,模糊又含混,不是浪花,连波纹也不是了。他母亲的话真是至理名言,“走几个月一切都淡了”。

父亲对我说他在景德镇遇到过红军,我认为是父亲记错了,我们学过党史,30年代红军大多在井冈山,在江西的南部和福建北部一带活动,跟景德镇关系不大。但是父亲明确地告诉我他的确在景德镇和红军有过接触,并且说红军的官长姓孙,人称孙团副,团副的独立团指挥部就设在庙的前院。

每天进出庙宇的军人很多,男的女的都有,年龄都与小连和广智相仿。没一个礼拜小连就恋上了部队的女兵吴贞,跟在吴贞的后头,狗一样地追着跑。吴贞比小瑛子有意思多了,痛快果敢,飒爽漂亮,像京戏里的樊梨花,跟樊梨花比,小瑛子顶多像个秦香莲。

小连是个情种,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得有个人爱,情感不能有空缺,我想这大概也是他后来频频地变换夫人的原因。不算死了的小瑛子,小连先后有过四任妻子,有的是离了,有的是牺牲了,四任妻子给他生了一大帮孩子,个个都是鼻孔朝天的“革命干部子弟”,到我们家来看我父亲都带着降贵纡尊的范儿,到了“文革”初期,有两个还来造过反,说我父亲在江西阻挡他爸爸参加革命,罪大恶极。后来他们的爸爸被关了,“干部子弟”便再不来了,一个个都老实了。

我对父亲与革命的失之交臂十分的不理解,父亲对此却很坦然,说即便当时知道红军后来要坐掌江山,他也不会跟着红军走。我说那就是对红军有看法,对红军有看法就是对革命有看法,就是落后,就是反动,可悲极了。父亲说他对红军没有反感,都是些很执著的年轻人罢了,父亲把打仗看作了小孩子过家家,就像我的哥哥们院里院外地跑,玩“官兵抓贼”,不同的是红军“官兵抓贼”的场地扩大了,人数增加了。我问父亲谁是官兵谁是贼,父亲说“调换着来”,谁抓谁是看运气,角色是随时转换着的。我说人家小连怎地就义无反顾地参加了红军?父亲说小连是没有退路了,小连不敢回北平,小瑛子的命案在等着他,那个狐狸精一样的吴贞紧紧地勾着他,他的魂魄早随着吴贞走了。

这样说小连参加革命的动机一点儿也不纯,非但不纯,让人看着还有点儿那个……我是没有机会问小连,若有想必他的回答一定是“建立苏维埃,解放全人类”一类的冠冕堂皇,他会将许多细节抹去,使他的革命变得神圣化,笼统化,这是他后来一贯的把戏。

我在五十年代见过吴贞,她到我们家来是了解小连参加革命前的一些情况,就是了解小连和小瑛子的情况,那时候她正准备和小连复婚。吴贞长得像电影演员,像《渡江侦察记》里头的地下党江四姐,我一直怀疑电影里的那个南方女船工就是照着她的模样选的,抑或就是她演的,尽管她说她从来没当过演员。吴贞跟我的父母说话使用的是“你”,不是“您”,我看见母亲背过脸去悄悄地皱眉,父亲却不动声色地应对。为了报复,我对这位干部表嫂也不客气地称呼了几声“你”,立即遭到母亲的呵斥,母亲让我在表嫂跟前不能这样你我他仨的没规矩,得将表嫂称为“您”,我反驳说表嫂也不是长辈,她跟我的几个姐姐没有区别。母亲和我的话是说给吴贞听的,可惜的是她竟然没听懂,一张嘴还是“你、你”的。吴贞走了以后父亲说,你们在客人跟前敲边鼓,这样不好,吴贞是南方人,南方人不讲这个,他们即便见了八代以前的老祖宗也只会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