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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也就是碰上我罢,要是遇上老姑奶奶,挑礼儿的地方多着呢,这婆媳俩有戏唱。

我说,姑爸爸娶了这么一个儿媳妇还不如娶小瑛子。

吴贞跟人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她在队伍里多年养成的习惯,就像当年她提着一桶墨汁到庙里来找小连,命令小连到街上去给红军刷标语一样,也不管小连愿不愿意,就把任务派给他了。小连对往墙上刷标语没有信心,我父亲也认为小连干不了这差事,以小连那狗爬一样的字,绝上不了景德镇的墙面。父亲不知道小连往墙上刷标语是当之无愧的,吴贞为什么不刷呢,因为吴贞根本就不认字,她的出身是南塘湾的童养媳。

事实上,景德镇当年那些“一切权利归苏维埃”、“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要吃饭当红军”的标语都是父亲替他的外甥写的,精于书画的父亲将标语写成了工整的柳体正楷,构体严谨,刚劲有力,体现出他多年临《玄秘塔碑》的功力。父亲在写标语的时候,围观者甚众,老百姓不懂什么《玄秘塔》,可是看得出好坏,大约也是初次见识如此精湛的书法,人群中不时有喝彩者,“好手艺”、“好唰溜”、“好笔力”的夸赞在父亲的背后此起彼伏,让父亲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在京城之地,在各种场合,他当众挥毫的机会不少,却从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如此气势磅礴,如此唱大戏一样地被人叫好。父亲的感觉好极了!

晚上,孙团副端着自己的碗加入了父亲和一明的饭桌,一碗稀粥,两块咸菜,团副的伙食跟和尚的不相上下。父亲跟前的荷叶包里有饭铺“金满楼”送来的卤肉和红烧鱼,是白天“金满楼”老板见了父亲的字,十分仰慕,特意送来的,想让父亲给“金满楼”换个名儿,写块匾。本来一明跟父亲吃得正香,一见孙团副上了饭桌,筷子便再不往肉上伸了。孙团副很自觉,也不吃包里的菜,父亲知道他馋,把包往他跟前推了推,又被他推回来。父亲说,你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也不是针线。

孙团副想了想说也是,便不客气地夹了肉搁自己碗里了。

外面窑场炉火正旺,有火龙之地的景德镇夜晚一片红光,在红光中孙团副正式提出让我父亲跟着他干,说队伍中特别需要我父亲这样的文化人,说红军的不少领导都是留学外洋的有识之士,不是反动派宣传的“乌合之众”,更不是土匪。我问父亲当时是什么态度,父亲说他被一根鱼刺卡住喉咙,喀喀地说不出话,难受极了。我认为父亲绝对是装的,当革命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袭来的时候,他的表现竟是“鱼哽在喉”……父亲太软弱!

孙团副是聪明人,说我父亲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临时办个教写字的美术班,将来部队再写标语也不愁没人。父亲想起在北平办国立艺专的事,都是教美术,教谁也是教,就答应了。孙团副很高兴,拉着父亲的手连声叫同志,说父亲以后就是革命队伍的一员了。我父亲很矜持,说临时帮帮忙罢了,他离革命还差得远。

父亲的美术班不像在北平艺专那样有教学大纲,那样正规,依了团长的要求是实用性质的,学员从连队里挑选,全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父亲教这些目不识丁的兵写美术字,也算开创了教学史上的先河。我想,景德镇地区是没有红军标语留下来,若有,一定是工整的柳体和精致的美术字,有别于其他任何苏区的标语。这当与父亲和他的美术班有关。

父亲回忆,三十年代红军在这一地区待过大半年,大半年中,父亲为这支部队培养了不少美术骨干,可惜,到后来存活下来的竟无一人。这段历史除了小连以外几乎没人能给他证明,可就是小连也早对这件事“记不清”了,没能给我父亲写出一份完整的证明材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