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 甘地

从甘地回忆早年生活的文字来看,他是一个内向、敏感、腼腆、隐忍,对生活有着强烈的热爱和圣洁要求的人。这样的性情和气质,更容易让他成长为一个作家,或是安于宁静的宗教徒,而不是一个对外界有着巨大冲击和影响的政治和精神上的领袖。而事实上,从他38岁发动第一次非暴力抵抗运动起,直到遇刺,他一直在为以非暴力的方式赢得民族独立而倾心尽力。反抗意味着冲突、流血和死亡,意味着世事动荡。在甘地看来,以暴力反抗是狭隘、凶狠、黑暗的,是人令自身以堕落为魔鬼的方式来驱赶魔鬼。他因而表示,如果要以杀死英国人来赢得独立,那么他宁愿自己的民族继续受压迫。1919年,他在《青年印度》上发言:“所谓非暴力的反抗就是说,应是温和的,合乎真理的,卑微的,自知的,自愿的,同时又是出于爱心的,永不伤害他人的。”他的精神具有太强烈的宗教和理想主义色彩,这样的言说出现在托尔斯泰的笔下非常自然,而若不是非暴力反抗真的实现过,你很难相信这样的精神会经由一个瘦弱的人的双手成为现实。甘地是当时印度人精神上的支撑和泉源。很多次,在国内的暴力开始肆虐的时候,甘地以自己的绝食将这一切平息了下来。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非暴力反抗的精神意义都要远远大于它的政治意义。

精神成果总是跟思考者本身的性情、气质、品质有关,甚至可以说就是这种种因素的凝聚、化合和延伸。甘地的种种品质自然也融入了非暴力抵抗精神中。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愿意从甘地的精神品质出发,来理解他和他的非暴力抵抗精神。

甘地生长在毗湿奴信徒的家里,从小就得以接触《摩罗衍那》、《薄伽梵歌》等宗教典籍,但他并没有成长为一个单纯的毗湿奴信徒。他对印度教基督教等宗教都抱有学习和研究的热忱。他广泛而深入的阅读既是一种提升和准备,也是一种等待,等待内心的召唤和光明。一个基督教朋友极力劝勉甘地皈依,而甘地向他保证:“除非我感觉到了内心的召唤,否则我是难以皈依基督教的。”他不顺从外在的劝勉、邀请和期待,而只依从内在的体验和信念。这正是诚实的精神实质,诚实的,同时也是明澈、纯粹而丰厚的。这意味着他以全部的力量和心血在生长。不诚实不仅是一种自欺、混淆和旁骛,也从根本上迷蒙了精神健康和健全的可能。甘地以自身的方式成长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这注定是孤独的,同时也是最有力量的。甘地的思考因而也与他的生活融为一体。非暴力精神不仅是他在政治上提出的对策,也是他观察和理解世界的方式。生活中的甘地随遇而安,谦恭有理。即使在狱中,也对每一个看管他的人表示平等而热忱的友好。

甘地无论在阅读,行动,还是沉思与静坐中,都处于一种永不间断的自省里。自省是一种朝向高处和远方的仰望,不断地自我调整和对话。甘地济世的渴望与完美自身人格的渴望是合而为一的。他不允许自己有稍微的偏离。自省同时也意味着清醒的痛苦。他不断要求自己,不断滤去焦虑而获得更深处的统一与沉静,从而让内心井然有序。甘地尊重自己的体验甚于一切,他思考的成果都由此而来。他的一个朋友曾欺骗他,在他房里干伤风败德的事,他在厨师的提醒下为自己挽回了尊严后,自语道:“神灵又一次拯救了我。我的用心是纯洁的,所以虽然犯了错误,还是得到了挽救,而这一次早年的经历却为我的未来提出了警告。”他的感叹和辩解含有深深的审视与规范的意味。自省达到极点,往往会呈现出残酷的拷问的气质来。甘地是心中有神的人,同时心怀谦卑。他因其神性的光辉和比尘土还要轻的谦卑而平息了激烈残酷的内心挣扎。他在清除自己内在的毒素时所用的方式也是柔和的。他从不忽略内心的软弱和偏离。他不断振作,不断调整,然而心怀悲悯。这种沉静的、风云暗涌的自省精神,其实就是一种非暴力,一种更隐秘、内在,也更精神化的非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