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静止 灵魂前进

杨兄:

上次你提到了我的《水·野王子》中有着某种顾城式的光辉。对此我还有些话想说说。

我在这首诗里努力呈现了一种流动感。水是隐喻,也是实体,是一切的母亲和女儿,光阴、年华、生老病死、相聚与离别、变迁的山河……这一切都在流动。流动是无情的,也是冰冷的。在永恒的流动中我们无能为力。我们自身是长河中的一滴水,同时也是一条河。

而在这首可以题为“献给流水和时光”的抒情慢板中,你却不会被寒意冰冷。温暖,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努力。我们生存本身的孤独、渺小与荒寒,我想不需要以诗歌来见证。我想以我的诗来温暖那些随处飘荡的灵魂,也温暖自身。在这样的流动中,在不断的缅怀、追忆和遥想中,我体验到了许多纯粹的时刻。那样的纯粹类似于透明的台阶、单纯的火焰和缓缓下沉的大陆和黄昏。那是沉重和痛苦被轻轻过滤掉的纯粹。

这样的纯粹的确很容易让你联想到顾城,而他的纯粹是因为他本身就在天上活着,在梦与幻象中活着。纯粹是他的状态、语言和根基。他对诗的阐述、对女儿性的阐述,一片湖光月色,如梦如幻,又真纯无比。他说我们在作为人之前,都曾作为各种光辉生存过,“我曾经是男孩,也是女孩,是金属也是河流,是阵阵芳香在春天里流动,我曾经是,所以现在也是,我感到了自身和万物中无尽流变的光阴。”这样灵质的生存只属于顾城。也许我们在触及纯粹的途中不期而遇,但我们依然是不同的河流、光辉、种子和波。我是活在大地上的,这不是海子式的大地,更多的是距我们更加遥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大地,关于这一点以后有机会再谈。

对大地上的苦难顾城并非一无所知。自身的敏锐令他透彻了苦难,而透彻之后他又无力承担,只好飘回梦境和童话中。这里有某种归隐的意味。他一生中仅有一次提到过鲁迅,那是1986年的一次演讲,“鲁迅先生讲的铁屋子不仅仅是外在的,不仅仅是腐朽的政权,而是我们的心灵中的铁屋子。鲁迅先生讲的全部问题几乎最后都集中在这一点上了。我们民族的血液无疑是伟大的,但也有令人痛苦的一面。改造自身是痛苦的,是最困难的,用什么来改造它呢?你要搬走一个桌子,用手就可以了,但你怎么把自己搬走呢?”他一下就抵达了一个根本的问题,即我们生存的绝境是我们心灵的绝境所造就的。现实的黑暗就是我们心灵的黑暗。

近年来一些学者以基督教为参照来反观鲁迅,在我看来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顾城是一个孩子,而非男人。他对男人一直有种强烈的反感。他认为正是男人无尽的欲望才让世界充满了混乱。他无法直面绝望和虚无,这使他在现实中无法立足。就在他无路可走的时候,纯粹之光使一切变得干净。他由此看到了最初的天空和语言。

这样的纯粹里有着极强的自怜和自恋。他那凝视着流云、星辰和露水的目光,也就是在凝视着自己。他在一切之外,又在一切之中。顾城在谈及女儿性时说:“贾宝玉对女孩子的珍惜和林黛玉对自身的怜惜是一致的。”其实他对于露水、孩子的热爱与对自身的热爱也是一致的。顾城的明净、清澈、纯粹并非独一无二。这样的光辉一直存在着,从陶渊明,王维,杜牧,一直到曹雪芹。这样的灵魂真切地流动着。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维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杜牧说:“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曹雪芹说:“质本洁来还洁去,强如污淖陷渠沟。”他们都是洞悉了苦难的人,他们远离承担,回到最初,一尘不染。这样的清澈与明净有着佛教的精神气质。它讲究远离诸幻,同时心性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