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时刻,瞬间与永恒

“也许有人会责备,说你带走了/那可以感动他们的诗歌——在那一天/当耳朵被震聋,双眼被弄瞎/随着一道电闪。你弃我而去,而我/无以发现可以作歌的事物,除了国王/头盔、刀剑,和那半遗忘的/依稀和你有关的记忆——但此刻/我们将出走,因为这世界一如既往/当我们在我们的大笑和哭泣中/会猛地把头盔、桂冠和刀剑扔进壕坑。/但是,亲爱的,靠近我,自从你离去,/我荒凉的思想已寒透进骨头。”

这些诗句来自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和解》。

我在一个颓废的时刻读到它们。12月30日,2002年,在一间阴暗的咖啡馆里。我默默地读,一遍一遍。这不是一首能让所有人进入的诗,也不是一首能让人在所有时刻都能进入的诗。它静默而自足,只在深处流动或敞开。而当一些时刻来临,对一些读者,它却能像刀锋般锲入他们的灵魂。

这首诗传达了一种如此深刻而清晰的绝望,像水面的花纹、地底的水。在那样的绝望里我们恍然城市将消失,牧场将消失,我们轻轻走过尘世仿佛踏水而过。我们也将在行走中日益成为孤独本身。这首诗里的绝望不是冰冷的烽台、白骨和灰烬,而是冬天的水、光洁、清冷,但在晨光熹微的时候又会逐渐温柔。这首诗的绝望里蕴藉着同样深刻的对生活的眷恋。

诗中反复出现对“你”的倾诉、遥想和呼唤。“你”可以是恋人,是回忆,是光辉的痛苦,是深处的自己,是一切。这样的呼唤深刻了绝望,因为那被呼唤的将永远不可企及。而呼唤同时也永不停息,像上涨的潮水,面对永恒与星辰的眺望,与行走和孤独同在。似乎我已很久没读诗了,在北京的冬天里头发蓬乱,我随意翻开这本诗集时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击中。

这是一种幸福的疼痛,我在疼痛中同时无比惊讶。这种美,这种能将人置于死地而又复苏的美,究竟从何而来?是的,他的作者是一个叫叶芝的爱尔兰人。而当它被叶芝潦草地写在稿纸上后,就成了一个独立的存在。它打动了很多星散四处的人。经过了漫长的时光和译介,种种偶然后,打动了我。这里有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接近永恒的东西。

我不知道叶芝是如何写下这首诗的,那应该是一个纯粹而光辉的时刻、创造而美好的时刻。不管在物理时间上它的长度是多少,在一生中它一闪而过。那一刻一切变得安静,诗歌在说话。写完这首诗后,叶芝会放下笔,去干别的。他在自传中向我们透露了他平凡的一面。一个吃饭、睡觉,与朋友聊天的叶芝与任何人没有不同。而当他写作,他就是如此卓越。在那一刻他仿佛替许多与他气质相近的人都活了一遍,同时他又如此深刻地成为了自己。那短暂的时刻永不复返,同时它又经叶芝的写作而接近了永恒。我无法解释那样的光辉从何而来,无法解释那一刻叶芝何以如此纯粹。那本是天上的声音。

同样的时刻也必降临在其他诗人身上。“但愿如此:一个透明的身影/在纯净的陶盘上卧躺/像一张摊平的灰皮/一个姑娘俯身在把蜡烛打量/不是我们能猜透希腊的混沌/蜡对于女人,和铜对于男人一样/命运已把我们投向战斗,而她们占着卜将目睹死亡。”

这是曼德尔施塔姆《忧伤》一诗的结尾,我永远忘不了我第一次与这首诗相遇时是如何激动,在诗里我目睹了一场阴郁而苍茫的大雪,那是一种缓慢、艰难而饱含深情的悲剧性的力量。我们由此渡过灾难和黑夜,由此在各自的终点安息。

保罗·策兰在《雪床》中唱道:“而堕落:/我们曾是。我们是。/和夜一起,我们结合为一体。/流逝。流逝。”与策兰同一语系的里尔克也在他《献给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中唱道:“而如果土地上的事物遗忘你的名字/请低声对沉默的土地说:我溢。/对尽奔的流水说:我在。”这样的诗句我不想描述它们在我身上激起的浪花和留下的痕迹。它们打动了我,也将继续打动别人。就像星辰,辉照了我,也将继续辉照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