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才有光 与徐无鬼通信之一

徐先生:

福柯说过,政治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理念,它是无形地渗入社会生活的每个角落的。的确,在极权政治里,每个人都在劫难之中。鲁迅关于铁屋子的隐喻非常深刻。把民众唤醒了又能怎样呢?无非是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在劫难之中而已。钱玄同说既然人多了,就有可能毁坏铁屋。鲁迅回答得很含蓄,曲折婉转,也很勉强,大有为好友的决心所动的情状。“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鲁迅作文的本意是在启蒙,间或也给醒着的、前进的青年助威。而他的文字内部,却总有种黑暗的、深不可测的、冰冷的鬼气在萦绕游动。钱理群老师最近老在课堂上讲到鲁迅的“黑暗内核”,我深以为然。鲁迅后来再没提过铁屋子,而我怀疑他一生都没走出这个精神困境。

其实这种精神困境并不仅属于鲁迅。我想许多人在黑夜里不约而同地走近鲁迅,正是因为他们都不同程度地以各自的方式体验到了这种精神困境。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射入大海的箭。在最深的绝望里,反抗成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唯一可能,而反抗终究是会伤害自己的。一个不断反抗的人必定会不断遭受内伤。而刻骨的伤痛又会激发起他更大的斗志。这是一个宿命的循环,一直要到斗士耗尽心力才会止息。对这片土地的思考者而言,鲁迅是一个绕不过、避不开的存在。我想他们在思考着鲁迅思考过的问题,体验着鲁迅体验过的黑暗的途中,一定有着痛不欲生的体验。我一直疑惑鲁迅为什么既没有发疯,也没有自杀。曾有一段时间我认为这简直不可思议,一定有什么在背后不断滋润着、支撑着鲁迅,不断给他温暖和爱与恨的力量。支撑着鲁迅的究竟是什么?这是我在不断思考,我想也将永远思考下去的问题。答案若只从鲁迅所吸收的各种文化资源上找,倒显得迂腐了。他的家庭、他的母亲、他的童年、他的独立与反叛、他生命里的女性、他的柔情……这一切都蕴含着那个追问的答案。这一切都应该在我们的关注之中。于是,答案简直是没有穷尽的。关于为什么活下去,鲁迅曾有一段这样的自白:“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即如我的戒烟、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多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说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话说得很明白,就是为了要反戈一击。毛泽东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对鲁迅工具化和概念化的理解使很多人在浩浩荡荡走向鲁迅时离鲁迅越来越远,而这个把握却很到位。鲁迅固然有血有肉,然而的确铁骨铮铮,在最后时刻竟说出“我一个都不宽恕”这样的话来。鲁迅是一个心有大爱的人,这种爱却以大恨的形式显露于世,这一直让我感到非常忧伤。爱是柔软的,恨是坚硬的;爱是圆滑的,恨是残损的;爱是光洁的,恨是粗糙的;爱是温暖的,恨是冰冷的。爱消失了,再刻骨铭心的恨也会化为泡影。恨其实就是爱的残缺、极端而病态的形态。鲁迅不爱看风景,不爱抒情,有时整日抽烟,几日不和许广平说话,莫名其妙地躺在阳台的水泥地上(海婴见了,也跟着躺过去),以种种方式自虐。这一切,我想都是因为恨,这由爱而来的恨,刻骨的恨给他造成刻骨的内伤。这内伤只会让人趋向更深的黑暗与绝望,让人趋向死亡。鲁迅总是说自己身上有鬼气,说他不知前路在何处。这确实是他最为坦诚的自白。关于自己的无药可救,鲁迅是早就心里有数的。他说自己是个中间物,这或许可以看作一个思想上的论断。而在《影的告别》里,他的绝望就显露无遗了。他说他将走进黑暗,融于黑暗,“最后,那黑暗将全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