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中的写作 与徐无鬼通信之二

徐先生:

我发现您的文字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倾向于哲学思考,试图接近关于宇宙和生命最根本的问题,对最细微和最宏远的事物的体察与思索的文字,如《野狐惮趣录》、论死亡的随笔、论人生诸苦的随笔等;一类是与现实作近身肉搏,饱含宣泄与怒骂的激情,政论式的社会批评和文化批评,以及在此基础上,对社会、历史和体制的追溯和反思的文字,如《论“秦希斯”主义》、《中国异端思想史》、《最大的邪教与最大的黑社会》、您的日记等;第三类我将它看成是前两类文字在气质与风貌上的结合,它既有精神和哲学层面的关怀和探索,又有冲锋陷阵式的对现实的批判。它往往在高远的沉思中体现出强烈的忧世情怀,又在对现实的怒骂中体现出卓然的高于俗世的精神关怀,因而不拘小节。我认为这是最能体现您心性和风格的文字。看上去疯疯癫癫,鬼话连篇鬼气十足,而又大气磅礴,如《动物政治学》、《群哲论女人》等。

翻开您的残稿,我时常震惊,又每每惋惜。您独特地思索了一些非常重大的精神问题,而往往只有骨架,不见血肉。您的论著的残缺不全突现了您一直以来都遭遇着巨大的写作困难。从您已完成的提纲来看,您的困难显然不是来自学养不足和思考尚未成形。在我看来,您的困难有这么几个。一是您在心性上比较浮躁,难以沉静。这也跟您大半辈子的受折磨受压抑有关。因而您在写三五千字的文章时显得激情充盈,底气十足,一挥而就;而当您需要掘地三尺的时候,您却总是难以一丝不苟地定下心来,总是被其他的课题吸引而分散了精力。第二个困难与您对整个大环境的绝望有关。您深知自己的嬉笑怒骂是如何与世不容,深知古拉格里有着怎样不见天日的黑暗,对作品的出版也就不报任何希望乃至兴趣。您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启蒙者,而那些能明晰读者视听的文字却只能成为您的喃喃自语,彻底的悲凉像灰烬一样冷却您的热情,令您难以振作。最后一个困难,也是我认为最大和最根本的困难,是您对宇宙浩渺时空无情的感悟,对人的存在本身的渺小、虚无与荒谬的体验。对一个思考者来说,有这样的感悟和体验也是十分正常的事,而让我惊讶的是,这种感悟和体验是如此之深地浸入了您的血肉、经脉和骨髓。您认为人的存在是无意义的,这种无意义感如深渊,使您没入其中,写作自然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记得我有一次跟您谈到您的文字的价值时,您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从这种虚无体验中振作起来。我认为是没有的,不是每个有意于文字的人都能体验到这么深的黑暗,只有那些有特殊天赋和境遇的人才能尽知其中的神秘与危险。而一旦陷入其中,除非有天启的光芒将您辉照,否则是万难超拔而出的。这大概也是一种宿命吧。您的文字显得疯癫和大气的原因,也是因为它是来自那么深的、与魔鬼同在的深渊。

您在写作上的困难其实也就是您在生活中的困难。您老说写作已成为您的生活状态,我想,生活其实也正具体地展现着您的写作状态。像您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自然地享受衣食无忧的世俗生活。您永远在探寻着什么,关怀着什么。这是一种无法停息、身不由己的过程。在最深的意义上,这种过程甚至带有某种殉道的气质。也正因为这样,我对您在生活中的焦躁、痛苦与疯癫一直报以十分的理解。我对您的观察与思考不只停留在文字上,更多的,还尽量深入到了您的气质形成和发展的内在原因上。

您是我所知道的中国当今的写作者中最有哲学感悟的人之一。我认为对哲学的感悟并不来自于阅读,来自于文学上的梳理,而是来自于内在的对生命存在以及真理本身的困惑、追问、寻找、痛苦……它不是来自于训练,而只能是一种先天的素质。这种素质像水一样与生命一起流淌,而生活就像不断延伸着的河床,限定着它,约束着它,引导着它,也塑造着它。因而一个哲学家的思考必然带有自己生活的痕迹和体验。您的哲思明显带有强烈的忧世情怀,以及对现实的控诉和反抗。这使您看上去更像一个锋芒毕露的斗士,而不是安然于冥想沉思的哲人。您的这种风貌和气质很大程度上来自您漫长的受难史,苦难将您裹挟其中。您的日记几乎都是一些政论式的嬉笑怒骂,这种怒则大吼、痛则大呼、喜则大笑、悲则大哭的文字每天都在喷发。这是一种宣泄,也是一种反抗。您痛快淋漓地沉浸其中,即使在写一些辽阔而高远的哲思性文字时,也时常怒不可遏地转过身来向尘世怒吼。在我看来,长期的艰辛和磨难在让您体验了许多深层的罪与恶的同时,也对您的哲思造成了障碍和伤害。这首先表现在它妨碍您进行更加纯粹的精神和理念的追询。我记得您的日记里有这样一处记载。活佛问您什么是自由,您说就是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活佛笑道这是谈政治,而不是参禅了。苦难对您在精神上还有一重最深的伤害,便是造成您虚无的世界观。您时常感叹造物的神奇,而在谈论地球、人类这些宏大的概念时,您的口吻完全是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您将人称之为“两足菌”。这个称呼带有明显的消解神圣的意味。记得我们曾交流过世界是否虚无的问题,您认为银河系是宇宙里的一粒沙,地球是银河系里的一粒沙,而人又是地球上的一粒沙。人的存在和一只昆虫的存在是同样没有意义的。我很惊讶一个对一片树叶的构造都会惊叹不已的人怎么会对人的存在持以如此确切而冷漠的态度,您坚持您所发现的是事实。不过我想,一个若在爱与温暖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怕不会对天宇报以如此悲观无情的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