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位男士(第4/6页)

“诸位或许不相信我的话,要是这样怕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实说,就连我自己——即使现在——也想不通何以出现那么一幕,当然也就无法解释了。但那既非幻觉又非错觉,的的确确实有其事。K的身体活像被封在透明胶囊里似的整个横浮在浪尖上。不仅如此,他还从那里朝我笑。就在我眼前,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我看到了刚才被巨浪吞没的好朋友的面孔。千真万确,他是在朝我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的嘴张得很大,险些咧到耳根,一对冷冰冰僵硬硬的眸子定定地对着我。他把右手向我这边伸出,就好像要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那边世界里去。就差一点点他的手就能抓到我了。继而,K再次大大地咧嘴一笑。

“我大概就是在那时失去知觉的,醒过来时已躺在父亲医院的床上了。我一睁开眼睛,护士就去叫父亲,父亲立即跑来。父亲拉着我的手摸脉搏,看瞳孔,手放在额头上试体温。我想抬一下手,但怎么都抬不起来。身体火烧一样发烫,脑袋神志不清,什么都思考不成。看来我已高烧了很久。父亲说我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从稍离开些的地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一个住在附近的人抱起晕倒的我,送到家里。父亲说K被海浪卷走后还没有下落。我想对父亲说什么,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然而舌头胀鼓鼓地发麻,说不出话来,感觉上就像有什么别的生物赖在我口腔里不走。父亲问我的名字,我努力想自己的名字,没等想起便再次失去知觉,沉入昏暗之中。

“结果,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吃了一星期流质,吐了好几次,魇住了好几次。听说那时间里父亲真的担心起来,担心我的意识因严重休克和高烧而永远无法恢复,事实上我也处于即使那样也无足为奇的非常状态。但肉体上我好歹恢复过来了,几星期过后,我回到往日的生活当中,正常吃饭,也能上学了。当然并不是说一切都已恢复原状。

“K的遗体最后也未能找到,同时被卷走的狗的尸体也无处可寻。在那一带海里淹死的人,大多被海潮冲往东面一个小海湾,没几天便被打上岸来,唯独K的尸体不知去向。大概当时台风中的海浪实在太大了,一直冲到海湾里边,无法接近海岸。有可能深深沉入海底,葬身鱼腹。K遗体的搜索由于得到附近渔民的协助,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但后来还是不了了之。关键的遗体没有找见,葬礼直到最后也没举行。自那以来K的父母几乎神经错乱了,天天漫无目的地在海边转来转去,不然就闷在家里念经。

“尽管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但K的父母一次也没有为正刮台风时我把K领去海岸的事埋怨过我,因为他们完全晓得那以前我是把K当作亲弟弟来疼爱和关怀的。我的父母在我面前也不提及那件事。可我心里明白:如果努力,我是有可能救出K的,有可能跑到K那里拉起他逃往浪打不到的地点。在时间上或许十分勉强,但依我记忆中的时间来算,那一点儿余地我想恐怕还是有的。然而——前面我也说了——我在惊心动魄的恐怖面前竟扔下K只管独自逃命。K的父母不责怪我,任何人都像害怕捅破脓包一样避而不谈,而这反而让我痛苦。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从那种精神打击中振作起来,我一不上学二不好好吃饭,每天只是躺着定定地注视天花板。

“K那张横在浪尖上朝我冷笑的脸,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他那只仿佛引诱我似地朝我伸出的手、那一根根手指,我都无法从脑海里消除。刚一入睡,那张脸那只手便迫不及待地闯入我的梦境。梦中,K从浪尖中轻盈地一跃而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顺势把我拖进浪中。

“那以来我还常做这样的梦——梦中我在海里游泳,晴空万里的夏日午后,悠然自得地在海湾里蛙泳。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我的脊背,水舒坦坦地包拢我的肢体。不料那时有谁在水里抓住我的右脚,脚腕感觉出那只冰冷的手。手十分有力,没办法挣脱,我就那样被拖入水中。在水中我看见了K的脸。K与当时一样,脸上浮现出几乎把整张脸撕裂开来的大幅度的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恨不得大声喊叫,却喊不出,唯有呛水而已。水灌满了我的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