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位男士(第6/6页)

“我在那里静静坐了很久很久。站都站不起来了。太阳落了,淡淡的暮色缓缓笼罩房间。不久,深深沉默的夜降临了。夜无尽无休地持续着,及至其重量积攒到夜之砝码无法忍耐的时候,黎明终于到来。新的太阳微微染红天空,鸟们睁眼醒来开始鸣叫。

“那时我拿定主意:要回到镇子上去,立即动身!

“我把东西塞进旅行包,给公司打电话请了急假,乘列车往故乡赶去。

“故乡已不再是我记忆中安静的海边小镇了。六十年代经济起飞期间近郊出现的工业城市,使得那一带的景致大为改观。原本只有礼品店的站前如今商铺栉比鳞次,镇上唯一的电影院成了很有规模的超市。我家的房子也不见了。房子几个月前已被人拆毁,只剩下裸露的空地,院里的树被统统砍倒,黑色地面到处长着杂草。K住的老房子也同样没了踪影,成了按月付租的混凝土停车场,排列着小轿车和货车。但我心中全然没有一丝感伤,因为很久以前它就不是我的故乡了。

“我走到海岸,爬上防波堤的石阶。防波堤对面同以前没什么两样,大海无遮无挡地漫延开去。无边的海。远方可以望见一条水平线。沙滩风景也一如往昔,同样铺展着细沙,同样浪花拍岸,同样有人在水边散步。午后四时已过,薄暮时分柔和的阳光包拢四周。太阳仿佛在思考什么,慢慢悠悠地向西边倾斜。我在沙滩上坐下,旅行包放在身旁,只管默然注视着那番景致。从中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里曾袭来那么大的台风、巨浪曾把我独一无二的好友席卷而去。依然记得四十几年前那场事故的人,如今想必也所剩无几了。恍惚间,一切都似乎是我脑袋里捏造出来的精致幻景。

“蓦然回神,我心中深沉的黑暗已然消失,一如其到来之时一般忽然间了无踪影。我缓慢地从沙滩上立起,走到波浪拍打的边际,裤腿也没挽就静静地迈入海中。鞋也穿着,任由赶来的浪花拍打。和小时扑来这里相同的波浪就像要表示和解,亲切地拍打我的脚,弄湿我的裤子和鞋。几道徐缓的波浪间歇性地赶来,又撤身离去。从旁边走过的人们以费解的眼神一闪一闪地打量我的这副样子,但我全然不以为意。是的,我是在经历漫长岁月之后才到达这里的。

“我抬头望天。几片残棉断絮般细小的灰云浮在空中。没有像样的风,云看上去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处。倒是表达不好——那几片云就好像是为我一人浮在那里的。我想起小时候自己为寻找台风的大眼睛而同样仰面望天的情景。其时,时间的轮轴在我心中发出大大的吱呀声,四十余载时光在我心中犹如朽屋土崩瓦解,旧时间和新时间融合在同一漩涡中。四周声响尽皆消遁,光在颤颤摇曳。随即,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倒在涌上前来的波浪中。心脏在我喉头下面大声跳动,四肢感觉变得虚无缥缈。好半天我就以那样的姿势伏在那里,无法立起。但我已不再怕了。是的,已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它已远远离去。

“自那以来,我就再也没做噩梦,没有半夜惊叫醒来。现在,我准备改变人生,从头做起。或许从头做起为时已晚,可纵使为时已晚,我也还是要感谢自己终于如此得救,如此重振旗鼓。因为,我在无救的情况下、在恐怖的黑暗中惊叫着终了此生的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的。”

第七位男士沉默良久,环视在座众人。谁都一言不发,呼吸声甚至都可听到,改换姿势的人也没有。大家在等待第七位男士继续下文。风似乎已彻底止息,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男士再次手摸衣领,仿佛在搜寻话语。

“我在想,我们的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士接下去说道,“恐怖的确在那里……它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有时将我们压倒。但比什么都恐怖的,则是在恐怖面前背过身去、闭上眼睛。这样,我们势必把自己心中最为贵重的东西转让给什么。就我来说,那就是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