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位男士(第2/6页)

“可是,台风偏偏不肯撤离。广播里说,台风从在S县东部登陆时起就一下子放慢了速度,现在正以人们跑步般的缓慢速度朝东北方向移动。风仍然不依不饶地发出骇人的吼声,力图将地表上的一切吹去天涯海角。

“大约刮了一个小时,风终于偃旗息鼓。意识到时,四周已一片寂静,无声无息,从什么地方甚至还传来了鸟鸣。父亲把木板套窗悄然打开一部分,从缝隙里往外窥看。风息了,雨停了,厚厚的灰色云层在上空缓缓飘移,湛蓝的天穹从云缝间点点探出脸来。院里的树木淋得湿漉漉的,雨珠从枝头滴滴落下。

“‘我们正在台风眼里。’父亲告诉我,‘这种寂静要持续一会儿。台风就像要歇口气,持续十五分到二十分钟,然后卷土重来。’

“我问能不能出去,父亲说散散步没关系,只要不往远去。‘哪怕开始刮一点小风,也得马上返回!’

“我走到门外,四下张望。根本无法相信就在几分钟前还飞沙走石来着。我抬头看天,天空仿佛飘着一个巨大的台风‘眼’,冷冰冰地俯视着我们。当然哪里也没有那样的眼,我们只是处于气压漩涡中心形成的短暂的寂静之中。

“大人们忙于查看房子受损情况的时间里,我一个人往海岸那边走去。家家户户的树木都有许多枝条被吹折刮断,在路上横躺竖卧。有的松树枝大得一个大人怕都搬不动。粉身碎骨的瓦片到处都是。汽车玻璃挨了石击,裂出一条大纹。就连谁家的狗窝棚也给刮到了路上。那情形,俨然天空伸下一只大手,将地面来个斩草除根。正走着,K看到我,也跑了出来。K问我去哪儿,我说去看一下海。K没再说什么便跟在我后头。K家有一条小白狗,狗也尾随着我们。‘哪怕有一点小风吹来,也要马上回家的哟!’听我这么说,K默默点头。

“从家门走出两百来米就是海。有一道像当时的我那么高的防波堤,我们爬上堤阶来到海岸。每天我们都一起来海岸玩耍,这一带海的情况我们无所不晓。但在这台风眼当中,一切看上去都跟平时有所不同。天的颜色、海的色调、浪的声响、潮的气味、景的铺展——大凡关于海的一切都不一样。我们在防波堤上坐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观望眼前景象。尽管处于台风正中,浪却安静得出奇。波浪拍打的边际线比往常退后了好多,白色的沙滩在我们眼前平坦坦地舒展开去。即使落潮时潮水也退不到那个程度。沙滩看上去是那样空旷,俨然搬光家具的大房间。岸边有形形色色的漂流物冲上来,如一条带子排成一列。

“我走下防波堤,一边留神四下的变化一边在露出的沙滩上走动,仔细察看散落在那里的东西:塑料玩具、拖鞋、大约原是家具一部分的木条、衣服、少见的瓶子、写有外语字样的木箱,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它们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像粗糕点铺的货床,料想是台风下的巨浪把它们从极远的地方运来这里的。每发现什么稀罕物,我们便拿在手上细瞧细看。K的狗摇着尾巴凑到我们身旁,‘呼哧呼哧’一个个闻我们手上东西的气味。

“在那里大约待了五分钟——我想也就那样。不料蓦然意识到时,浪已经赶到了我们眼前的沙滩。浪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光滑的舌尖轻轻伸到距我们脚前极近的地方。我们根本没有料到浪竟转眼之间偷袭到了跟前。我生在长在海边,虽是小孩子也晓得海的厉害,晓得海有时会露出何等不可预测的凶相。所以,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待在远离海浪扑打的估计安全的地带。然而浪已不觉之间来到距我们站立位置十来厘米的地方,之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去,再也没有返回。赶来的浪本身决非不安稳的那种。浪四平八稳,轻轻冲洗着沙滩,然而其中潜伏的某种凶多吉少的东西就好像爬到身上的虫子,刹那间让我脊背发冷变僵。那是无端的恐怖,却又是真正的恐怖。我凭直觉看出那东西是活的。不错,那波浪确实是有生命的!浪准确无误地捕捉我的身姿,即将把我收入掌中,一如庞大的肉食兽紧紧盯住我,正在草原的什么地方屏息敛气地做着以其尖牙利齿把我撕烂咬碎的美梦。我只有一个念头: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