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5/20页)

对这些人来说,宗教只不过是一场盛大精彩的表演:一连串庆典;成群戴着面纱、活像终年被关在养鸡场笼子里的母鸡的妇女(那位商人告诉我们,妇女戴上面纱,“男人才不会想入非非,蠢蠢欲动”);祈祷前,成排男子站在大庭广众前,以宗教礼仪洗涤自己的生殖器;祈祷时,万名信徒同时跪伏在地上。这种宗教糅合欢乐、忏悔、歇斯底里和荒谬(这点最重要),给信徒带来一整天,甚至一整个季节的满足。它响应人们每一个单纯的需求和情绪。它是“生命”和“法则”;它的仪式不容许任何改变或质疑,因为改变和质疑会摧毁整体,甚至会危害生命本身。“我不是很好的穆斯林,”那位医科学生第一次见面就告诉我们,“我怎能相信,世界是在六天中被创造出来的。我相信进化论。但我不敢告诉我母亲,怕她老人家生气。”但他并不排斥伊斯兰教的任何仪式,他接受伊斯兰教的每一条律法。比起亚齐兹,这位医科学生更像一个宗教狂热分子——亚齐兹对自己的教派和体制很有信心,因此能够抱着宽容、好奇的态度观察别的教派和体制。人造卫星的发射,暂时动摇了一些穆斯林对他们宗教的信心,因为根据伊斯兰教典籍,大气层的上层早已被神封闭,只准许穆罕默德和他那匹白马进入。但只要脑筋转个弯,教义何尝不能配合新的科技发明。于是,穆斯林说:“俄国人把人造卫星放在白马背上,让它带上天空。”不管怎样,教徒的信心终会恢复,因为比起教义衍生的仪式,教义本身并不那么重要。对这些人来说,比起进化论,有些教徒的主张(譬如说,妇女可以不戴面纱)更加可怕,更应该批判和封杀。

这些仪式和习俗,并不是经过千百年慢慢发展出来的。一个外来的征服者,一夕之间,把这整套仪式强加在被征服的民族身上,取代另一套仪式——后者,毫无疑问也曾一度被认为不可改变,无可替代,但如今却连一点痕迹也没遗留下来。克什米尔人特有的、中古世纪式的思维,能够把一座数百年前建造的城堡,随随便便说成具有五千年历史。同样,他们也有本领把三四百年前发生的事件遗忘得一干二净。就是因为欠缺历史意识,他们才那么容易改变宗教信仰,而且改变得极为彻底。许多克什米尔家族姓氏,譬如我们的旅馆主人巴特先生,至今仍然带着浓厚的印度教色彩。但是,对于他们的印度教出身和来历,克什米尔人却连一点记忆都没有。有一个穴居民族,住在克什米尔山区。男的一个个蓄着小胡子,五官鲜明凸出,相貌十分英俊,我猜他们是中亚游牧民族的后裔。每年夏天,他们骑着骡子下山来,跟鄙视他们的克什米尔人做买卖。当初,这些人怎么会来到克什米尔?民间流传着这么一则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居住在山外。后来,喀布尔的一位国王对他们展开屠杀。他们逃离家乡,翻山越岭,来到这个地方。”但是,这个山谷的人自己却完全遗忘了皈依伊斯兰教的过程。如果你告诉亚齐兹,他的祖先极可能是印度教徒,他听了肯定会很生气,认为那是奇耻大辱。“那些玩意儿?”开车经过艾旺提普尔废墟时,担任我们向导的工程师满脸不屑地说,“那些是印度教的古董。”这会儿,他正引导我们参观克什米尔河谷的古迹,而印度教废墟就坐落在大路旁,但他并没放慢车速,也没作进一步的评论。在他眼中,这座八世纪的废墟根本不值得参观,它并不是他的历史的一部分。他的历史是从他的征服者开始的。尽管这位工程师拥有好几个学生,尽管他曾经出国,见过世面,他本质上仍然是一个中古世纪式的、改变宗教信仰的人,永远困宥于圣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