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12页)

“你给我止住痛罢,我实在忍不了啊!”

“密斯李,请你去——”郭大夫下面的话被我的耳朵滑过去了,我不知道他吩咐李小姐做什么事(李小姐是在女大夫走后过来的),我只看见李小姐走到药橱那边去。过了一些时候她拿着药针来了。她在第十二床的膀子上打了一针。

“打过针,你会觉得好一点,慢慢地就会觉得不痛的,”郭大夫说。他的话刚说完,昨晚来过的第十二床的朋友来了,还有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人跟在他后面。

这个朋友带着兴奋的脸色急匆匆地走进来。可是他一看见病人的面孔,大夫的脸色和周围的情形,不觉吃了一惊,站在床脚边,半晌才问出一句话:“医官,他不要紧吗?”

“不要紧,过了今天就会好的,”郭大夫说道。

“冯永康,冯永康,”那个女人挤上来,大声叫道,她把李小姐的身子稍稍碰了一下。

“不要大声喊,让他安静一下,”郭大夫抬起头,略带警告地说。

“这是他屋里人,才赶到的,”朋友在旁边解释道。

“冯永康,冯永康,我来啦!”女人压低声音,又唤了一遍。

“啊,我看不见。我跟××说叫你不要来,我有朋友照料……啊,他妈的,我痛得要死!”第十二床断断续续地呻吟道,他伸起右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下,好像要抓到他妻子的手一样,但是马上又力竭似地垂下去了。

“我原先也说不来,后来碰到有便车,就赶来啦!你不要紧罢?”女人说,她的声音又提高了些,眼里已经包了一眶泪水。这是一个相貌极普通的女人:长长脸,微黑的面庞,嘴唇包不住上牙,靠近门牙的右边两颗牙齿是假的,发着灿烂的金光。

“我不晓得,哎哟!”病人痛苦地叫一声,他的胸膛稍稍往上挺一下,过后又睡平了,他那声惨痛的叫喊有着很长、很长的余音,整个病室的空气都被它搅得变成悲哀的了。

“不要再跟他讲话,”郭大夫责备那个女人说。

“他眼睛还在流血,不要紧罢,”女人稍停一下,又压低语声问道。

“要他安静睡着,不要说话,不要动,血才可以止住。你们再讲话,我就没有办法了,”郭大夫焦急地说,他似乎要动气,但是又勉强忍住了。

“冯嫂嫂,你不要再说了,让他多休息一阵罢,”朋友在旁边劝道。

“我不说啦。不过我听不得他叫喊,我心里过不得……”女人回答说,她一面埋着头揩眼泪,过后又抬起脸来向郭大夫问道:“医官,他眼睛会不会瞎?他以后还能不能开车子?”

“不会瞎,右眼保得住;不过开车子会不大方便罢,”郭大夫皱着眉头回答了她的问话。

“我接到他的信,只说他左眼有点毛病,怎么晓得他会病到这样,眼睛挖得血淋淋……多可怕,亏他受得住……医官,你救救他啊!”女人仍然不闭口,不管郭大夫怎样表示不要她多讲话,她还是哭哭啼啼地信口讲下去。

郭大夫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搐动着,他短短地回答了一句。“不要紧的。”他的忍耐的限度到了。他并不看她,却向着那个朋友说:“请你把这位太太带出去,找个地方给她休息一下。我怕她受不了。并且对病人也不好。”他说完,就把头俯下去,拿起贴在病人额上的湿脸帕来。

那个朋友果然把病人的妻子带出去了。李小姐转过头,目送着他们的背影,郭大夫抬起头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我也跟着他吐一口气,好像我自己在长途旅行以后,得到片刻的休息似的。

病人的呻吟就没有停止过,但是他的声音渐渐地小下去了。我注意到郭大夫的皱拢的眉尖也慢慢地舒展了。到了刘小姐来代替李小姐的时候,我听见李小姐对郭大夫说:“郭大夫,你也该休息了,你还没有吃午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