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12页)

汪小姐慢慢地走了过来,带着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正要开口,儿子先说话了:“汪小姐,是什么时候?”他放下手来。

“一点五十八分,”汪小姐低声答道。“抬到太平房去了。天气热,你早点安排后事罢。”其实那个老人死在一点五十八分以前,没有人准确地知道他断气的时刻。

“是,”儿子答了一个字,他的眼圈红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也失了神,牙齿不住地咬着下嘴唇。过了两三分钟,他忽然觉察出他再没有理由在空床前面站下去,便猛然扭转身子,急急地走出去了。我以后就没有再看见他。

还不到一个钟头,这张空出来的床铺又被一个新病人占据了。这也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不过身材高大,病势不严重,疮口在背上。

“一个去,一个来,床铺永远空不了,倒是开医院生意好,”第八床躺在床上安闲地小声唱道。

没有人为死去的父亲或者活着的儿子叹一口气,流一滴泪。病室里再看不到任何表示那个老人存在过的痕迹了。在这里死显得这样平常,这样不可怕,而且这样容易。

这天八点多钟第十二床被带到手术室去。他是自己走去的。他去之前李小姐先给他剪去了左眼的睫毛,又给他打了一针,方小姐拿着牌子送他到那里去。十点钟光景,他被工人抬了回来。他昏昏沉沉地仰卧在担架上,好像还没有清醒。头上束着绷带,左眼完全绑住了,但是血还不时地透过纱布浸出来。

小姐们忙着整理床铺。郭大夫跟着来了,他在床前守了一会儿,又走了。他刚走出病室,第十二床便发出第一声呻吟。这痛苦的叫声好像是从梦中来的,多么空虚,它的余音长久地在我的耳边荡漾。我应该明白它的意义,它对我是多么熟悉。

“放警报啦!”第八床说,他吐出舌头做出可笑的滑稽样子。他永远保持着安闲的态度,对什么事都觉得有趣,但是对痛苦却漠不关心。医院生活似乎使他感到舒适。他好像只是为了好玩,才故意在头上竖起一只蝴蝶,而且一直把它保留到现在。他几次提过出院的话,却始终不见有出院的准备。郭大夫也从没有催过他出去。昨天我听见他同第九床讲笑话,他说:“我们两个倒是把医院当成旅馆在住罗!”第九床笑着回答他。“你比我更舒服,你还可以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是的,他是自由自在的。他对别人的痛苦不知道表示同情。那天我开刀回来下午打盐水针的时候,我仿佛也听见他的笑声和他的风凉话。那个时候我真想咒骂他!今天他那个滑稽的样子又引起了我的反感。

第十二床的呻吟开始了。以后一声一声接连着。是那么痛苦的声音,仿佛是被宰割的牛羊的哀号。整个病室被这种声音充满了。连我的整个脑子也被这种声音充满了。我不能睡,不能用思想。我只有睁大一对眼睛朝四处看,想找什么事情来分我的心。

“小姐!小——姐!”第十二床忽然叫道。汪小姐走了过来。她怜悯地望着他,柔声问道:“哪样?你痛吗?我给你打一针好不好?”

“枕头!枕头!太高!”第十二床痛苦地叫着。

“好,我给你取掉一个罢,”她小心地从病人的头底下抽出了一个枕头。过后她再问一句:“现在好啦罢?”

第十二床不作声了。他静了几分钟,才又呻吟起来。声音仍然是那么凄惨,仿佛谁在抓他的心似的。汪小姐刚要走开,又被叫声止住了。她站在床前,带了一点张皇失措的样子,她似乎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减轻病人的痛苦。她却默默地用右手的两根小指头挑她右边的发鬓。

但是郭大夫又来了。郭大夫客气地招呼她的时候,她脸上紧张的肌肉松弛了,她仿佛得到了救星似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她听见第二床在喊“小姐”,便趁这个机会离开了第十二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