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8/12页)

“你还有没有?就只有这一点吗?”胡小姐数了钞票以后着急地问。

“没有罗,”第六床瞪着眼回答。

“不行。买药要一千多块钱。你才只四百七十块钱,不够,”胡小姐失望地说。

“你通知他的保人,叫他们送点钱来罢,他总有朋友啊,”杨大夫插嘴说。

“我们查过了,他的保人住在××坡,有三四十里路。刚才寄了信去。不过今天来不及了。现在有人进城,本来可以顺便买回来的,这样至少又要耽搁一天,”胡小姐说。

“这没有办法。做大夫没有药,比什么都苦,”杨大夫摇摇头叹息地说。

“那么,只好明天再说了,”胡小姐说,就把钞票交还给病人。“好,钱在这里,你收起来罢。”她走了。

“你看,又是这样的事情,”杨大夫转过身来,望着我诉苦般地说。她的眼里射出来忧郁的眼光,那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它现在烧着我的心。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她的苦恼传染给我了。我怎么能够安慰她呢?但是我看见她默默地含愁望着窗外树梢的情景,我的心逼着我说出话来:

“杨大夫,你也不应该灰心啊。至少我得过你的好处,你使我的心得到了温暖。我怕我说不好,医病也不单靠用药,你还医治我的心……”我自己很感动,我说得很吃力,我觉得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我不敢看她。

“可是你的胆囊并没有拿掉啊。你不抱怨我们吗?”杨大夫故意带笑地打断了我的话。

“现在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抱怨了……”我声音颤动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挖苦我们吗?”杨大夫打岔说。

“不是,我也许没有能力把意思说得很明白。我进医院以前,除掉自己外,什么也不相信,我总以为人是为自己的利益生活的。现在我才知道,人的心并不全是这样窄小。在这个充满痛苦的地方,也有人在努力帮忙别人减轻痛苦。至少,你杨大夫就是一个。不管我的胆囊有没有拿掉,至少我得到了启发。对你说来,我是一个陌生的人,我走出医院也许再见不到你,可是你对我的关心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不是用钱换得来的……”我觉得很窘,我相信自己没有说得明白,我的脸发烧了。“我怕我说得不清楚,我不会讲话。我的意思是,在这里你不把我看成一架有毛病的机器,你把我看作一个人,一个朋友,一个兄弟一样的人,我这个病人的心得到多大的安慰!”

“不许说了!我要以大夫的资格禁止你再说下去!”她以长姊的态度阻止我说话。她把头朝后一仰,一缕浓发掠过耳畔搭到脑后去;她感动地微笑了,却又勉强止住笑。“在医院里别人都笑我,称我做哲学家,就因为我爱跟病人讲话。你现在倒真是哲学家了。话讲多了,对你身体很不相宜。啊,我问你,十一床上那个病人马上就要出院了,你要不要搬到那边去?我等一会儿叫人连你床板一齐搬,不会震动你的伤口。我有点耽心你会传染到那个病。”

我为这个感激她。但是我不愿意再麻烦她,我说:“不要紧,不搬也可以。我当心点就是罗。”

她想了想,说:“也好。”她走了。

我的枕头边还放着那一包饼干,我马上把它塞到方木柜下面去。

老郑倒过便壶以后不久,第六床又在叫着“老郑”,说小便壶满了。

“这是紧急警报了!”第八床笑嘻嘻地自语道。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理第六床。看护小姐们正忙着。第十二床半昏迷地在呻吟。对面一个角里那个锯了两只脚的小孩得了内病,今天没有放警报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孩每天上午换药的时候总要“妈呀妈呀”地哭叫一阵,第八床称这个为“昆明警报”,说是他从前在昆明的时候,有一个时期,每天一到那个时间就要放警报,一连半个多月,没有错过一回。然而这也是他信口讲出来的话,我无法知道它是真是假。不过今天下午那个可怜的孩子似乎病得厉害,胖胖的林大夫到那边去过三次(他同第六床一样,也是林大夫的病人),内科的大夫也去过好几个,看护小姐们也慌慌张张地朝那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