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为伴

一种兽,独独一种,夜里在林中嗥叫。

狼是不折不扣的肉食野兽,凶狠又狡猾,一旦尝过肉味,其他食物就再也满足不了他。

夜里,狼群的眼睛亮得像烛火,发黄发红,但这是因为狼眼在黑暗中会睁得更大,反射你手上提灯的光线——红色代表危险;如果狼眼反映的只有月光,那么便呈现一种不自然的冷绿,一种有穿透力的矿物般色彩。夜行旅人若突然看见这些放光的可怕亮片缝缀在黑色灌木丛中,便该拔腿就跑,如果他没有吓得呆若木鸡的话。

但除了眼睛之外你也看不见他们其他部位,若你不明智地太晚走在树林里,满身人肉味引得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森林杀手团团围绕住你。他们像影子,像幽灵,一群灰色的梦魇。听!那抖颤的长嗥……是化为有声恐惧的咏叹调。

狼嗥之歌是你即将被撕裂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杀戮。

时值冬季,天寒地冻,在这森林山区,狼无食可觅。羊都关在棚栏里,鹿到南边山坡寻找残存的青草,狼变得又瘦又饥,身上几乎没有肉,你简直可以隔着毛皮数出肋骨,如果他们扑向你之前给你时间数的话。下巴流着口水,舌头伸垂在外,灰毛大嘴上一层白霜似的唾沫——森林夜色中充满各式各样危险,有鬼魂,有妖魔,有食人怪兽把婴儿放在烤架上烤,有女巫将抓来的人关在笼里养肥了再宰,但狼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不会听你讲理。

在杳无人迹的森林,你永远身处险境。踏进高大松树间的门户,四周全是纠结蓬乱枝桠,旅人一不小心便会受困,仿佛连植物都跟住在这里的狼群阴谋合作,仿佛这些邪恶的树替朋友钓鱼——踏进森林的大门,你必须无比戒慎,步步小心,因为只要稍离开路径片刻,狼群便会吃掉你。他们灰色一如饥馑,无情一如瘟疫。

附近稀疏村落的居民养山羊,提供家中食用的发酸羊奶和馊臭生蛆奶酪;那些灰眼孩童放羊时总是随身带刀,刀足有他们半人高,刀锋每天磨得锋利。

但狼群自有办法来到你家门口。我们尽一切努力,但有时还是防不胜防。每一个冬夜,小屋居民都深怕看见又瘦又饥的灰色口鼻在门下探闻,有个女人在自家厨房沥干通心粉时还曾被咬。

狼是你该恐惧逃离的对象。更糟的是,有时狼不只是狼而已。

从前,这附近有个猎人设陷阱抓到了一头狼。那狼大肆猎杀羊群,吃掉一个独居在半山腰、整天对耶稣唱歌的疯老头,还曾扑倒一个看羊的女孩,不过女孩大叫大喊,引来了手持来复枪的男人把他赶跑,那些人试着追回他森林里的巢穴,但他聪明狡猾,轻易摆脱他们。于是这猎人挖了个洞,里面放只活蹦乱跳的鸭子当饵,再用抹了狼粪的稻草盖住洞口。鸭子呱呱直叫,一头狼悄悄潜出森林。这狼又大又沉,足有成年男子那么重,稻草被他一踩就塌,他跌入洞里;猎人立刻跟着跳进去,割断他的喉咙,四只脚全砍下来当战利品。

然后猎人面前的狼不见了,只剩一具血淋淋的人类躯体,没有头,没有脚,奄奄一息,死去。

以前山上那里有个女巫,曾把一场婚宴的宾主全变成狼,因为新郎移情别恋。她余恨未消,又令狼群夜里前来,他们便围坐在她小屋外,用自己的悲苦为她谱唱小夜曲。

不算太久以前,我们村里一个年轻女子结了婚,丈夫却在新婚之夜消失得无影无踪。新娘躺在铺着新床单的床上,新郎说要出去小解,坚持要去屋外,说这样比较有礼貌,于是新娘把被单拉到下巴躺在那里等,等了又等——他怎么去这么久?最后听见风中传来森林狼嗥,她从床上惊跳起来,失声尖叫。

那拖长、抖颤的响亮嗥叫虽然令人生畏,却也带着某种挥不去的悲哀,仿佛那些野兽也很想不那么野兽,但身不由己,只能永远哀叹自己的处境。狼群之歌无比哀愁,广袤如森林,漫长如冬夜,然而那凄楚的悲哀,那对他们自己不知餍足的食欲的哀叹永远无法打动人心,因为其中毫无救赎的可能。上天恩惠无法从狼自身的绝望中产生,只能透过外在中介而来,因此有时那兽似乎也半有些欢迎那终结他生命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