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王

那个下午澄澈明净的天光自成一种存在,完美的透明必然是无法穿透的。大堆大垛饱积雨水的灰云蹲踞天空,阳光像一条条黄铜从云间的硫磺黄裂隙垂直伸下,用被尼古丁染黄的手指触摸树林,树叶闪动。十月底寒冷的一天,悬钩子的枯萎黑莓悬在变了色的枝桠间,像自身的阴魂。脚下锈红湿烂的枯死蕨菜间尽是窸窣脆响的榉实与橡实,秋分的雨已将地面完全浸透,于是寒意渗出土地从鞋底侵入,那刺人寒意预示即将到来的冬,攀抓住你的肚腹,让你的胃为之紧缩。此时光秃秃的接骨木看来仿佛得了厌食症,秋季树林里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微笑的事物,但又还不到,暂且还没到,一年中最悲哀的时节。只有一种挥不去的感觉,感觉一切存在都即将停止;在这季节转换之际,大自然跟自己作对。内敛的天气,充满病房般的噤声寂静。

树林圈绕包围住你。一踏进枞树林间,你便离开了空旷,被树林吞没,再也没路可以穿度,这片树林已回归初始的私密。一旦走进,你便必须留到它放你出去为止,因为这里毫无任何线索能引领你走向安全。小径早已杂草蔓生,多年无人走过,如今只有兔子和狐狸在那微妙迷宫开出自己的路。树木摇曳,声响就像塔夫绸裙窸窣,而穿那裙的是迷失于林中,茫然四顾找不到出路的女人。榆树上全是乌鸦巢,乌鸦在枝桠间翻飞,玩捉鬼游戏,不时发出响亮吵人的呱叫。一条小溪流穿树林,两岸是柔软沼泽,但在这个季节小溪变得肿胀,沉默发黑的溪水如今厚结成冰。一切都将静止,一切都将暂停。

年轻女孩走进这片树林,不疑有他,就像小红帽要去外婆家,但这片天光不容许任何模棱暧昧,在这里她会困于自己的幻觉,因为树林中的一切都完全表里如一。

树林圈绕包围又圈绕包围,像一组一个套一个的盒中盒。树林的私密视野不断在外来者四周变换,那想象中的旅人永远走在我前方,永远隔着那段想象中的距离。在这片树林,你很容易迷失自己。

静定空气中,响起一声两个音调的鸟鸣,仿佛是我女孩儿气的怡人寂寞化为声音。草木丛中薄雾缭绕,模仿老人的绺绺胡须,穿梭在树木灌木的低处枝桠间。山楂树上挂着一串串沉甸甸红色浆果,成熟美味有如哥布尔或施了魔法的水果,但老草则枯萎退去。蕨类——收卷起它们的百只眼睛,缩卷回地里。树叶尚未落尽的树枝在我头顶上编织翻花鼓,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在网屋中,而尽管在我四周温和吹拂的冷风始终预示着你的存在(但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我却以为树林里只有我一人。

精灵王会重重伤你。

鸟鸣再度尖声传来,寂寥得仿佛发自全世界最后一只活鸟。那鸣声充满这濒临衰竭的一年的忧郁,直直穿透我的心。

我在树林中行走,最后来到一片渐暗的空地。一看见那里的居民,我便知道他们从我踏进树林的那一刻起就在等我,带着野生动物的无尽耐心,因为他们多的是时间。

那是一处花园,园里的花朵全是鸟兽:柔灰的斑鸠,纤小的鹪鹩,斑点的唱鸫,戴着黄褐色围兜的知更,仿佛戴着头盔、人造皮般光亮的大乌鸦,黄喙的黑鸫,田鼠,鼹鼠,田鸫,蹲在他脚边、双耳平贴背上像汤匙的小棕兔。一只毛色略红的瘦高野兔用粗壮后腿站着,鼻子一耸一耸;鼻子尖尖的锈色狐狸把头靠在他膝上;一棵鲜红花楸的枝干上攀着一只松鼠,注视他;一只雄雉从荆棘丛中伸出纤细脖子,看着他;还有一头白得异常的山羊,晶亮如雪,温和眼神转向我轻声咩叫,让他知道我来了。

他微笑,放下烟斗和接骨木做的唤鸟笛,伸出一只无可挽回的手放在我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