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4/21页)

拂晓的最早几道灰白此刻出现在天空,半晦半明的奇诡光线透进车厢。他的呼吸声听来没有改变,但我因兴奋而特别敏锐的感官告诉我他已经醒了,正在看我。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庞然的男人,暗黑双眼毫无动静,一如绘在古埃及石棺上的人像眼睛,牢牢盯着我。在如此沉默中被如此观看,我感觉胃一阵紧缩。一根火柴亮起,他正点燃一支粗如婴儿手臂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雪茄。

“快到了。”他说,声音如敲钟洪亮回荡。在那火柴亮光的短短几秒间我感到一股尖锐惧怕的不祥预感,看见他又白又宽的脸仿佛脱离身体飘浮在床单之上,被火光由下映照,像个丑怪的嘉年华会人头。然后火柴熄了,雪茄烟头亮起,车厢充满熟悉的香气,让我想起父亲,想起小时候他常用哈瓦那的温暖浊闷空气拥抱我,后来他亲亲我离家远去,死在异地。

丈夫扶我走下火车的高高阶梯,我一下车便闻到海洋那胞衣般的咸味。时值十一月,饱受大西洋狂风侵袭的树木一片光秃,火车停靠的此地偏僻无人,只有一身皮衣的司机乖乖等在一辆晶亮黑色汽车旁。天气很冷,我将身上的毛皮大衣拉得更紧,这黑白宽条相间的大衣是白鼬加黑貂皮,我的头在衣领衬托下仿佛野花的花萼。(我发誓,认识他之前我从不虚荣。)钟声当当响起,蓄势待发的火车奔驰而去,留下我们在这偏僻无人、只有我和他下车的临时停靠处。噢,多令人惊异啊:那强而有力的蒸汽钢铁竟只为了他的方便而暂停。全法国最富有的人。

“夫人。”

司机瞄向我。他是否正令人不快地在拿我跟女伯爵、艺术家模特儿、歌剧明星比较?我躲在那身毛皮里,仿佛它是一组柔软的护盾。丈夫喜欢我把蛋白石戒指戴在小羊皮手套外,这是种戏剧化的招摇做法——但那态度讽刺的司机一瞥见闪闪发亮的它便露出微笑,仿佛这确切证明了我是他主人的妻子。我们朝逐渐开展的黎明驶去,晨光将一半天空染上一道道冬季花束的色彩,玫瑰的粉红与虎斑百合的橘,仿佛丈夫为我向花店订了这片天空。白昼在我四周逐渐亮起,像个清凉的梦。

大海,沙滩,融入大海的天空——一幅朦胧粉彩的风景,看似总在融化边缘。这幅风景充满德彪西式的潮解和谐,那些我为他弹过的练习曲,初识他那天下午我在公主的沙龙里弹奏的幻想曲。那时我是茶杯和小蛋糕之间的孤女,上流人士出于慈善之心雇我去提供帮助消化的音乐。

然后,啊!他的城堡。童话故事般的孤寂场景,雾蓝色的塔楼,庭园,尖栅大门,那座城堡兀立在大海怀抱中,哀啼的海鸟绕着阁楼飞,窗户开向逐渐退去的紫绿色海洋,通往陆地的路径一天中有半天被潮水淹没阻绝……那座城堡不属于陆地也不属于海水,是两栖的神秘之地,违反了土地与浪潮的物质性,像忧愁的人鱼停栖在岩石上等待,无尽等待,多年前溺毙于远方的情人。那地方真美,像个忧伤的海上女妖!

正是清晨退潮时分,堤道立在海面之上。车子转上潮湿的卵石堤道,两旁是海水缓流,他握住我戴着那枚淫欲妖魅戒指的手,轻轻压按我的手指,以无比温柔亲吻我的掌心。他的脸仍如我向来看到的那样,静止如冻结厚冰的池水,但在黑色胡须之间看来总赤裸得奇怪的红唇此时则微微弯扬。他微笑了,他在欢迎新娘回家。

每间房、每条走廊都回响着窸窣潮声,所有的天花板,以及排满穿戴阶级分明华服的黑眼白脸祖先画像的墙壁,都映着流动不歇的条纹波光。而我就是这座暖暖含光、喃喃细语的城堡的女主人,就是我,就是那个靠母亲变卖所有首饰,包括婚戒,才付得起音乐学院学费的小女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