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3/21页)

仅是在我出生到现在的短短时间之内,他便结过三次婚,娶过三美神,而现在,仿佛为了显示他的品位很有弹性,他邀我加入那群美女的行列,我这个穷寡妇的女儿,不久前才开始自由披散的鼠色头发还留着扎麻花辫的弯弯痕迹,腰臀瘦削,弹钢琴的手指不安又紧张。

他富可敌国。我们婚礼——在市政厅简单公证,因为他那位女伯爵才去世不久——前一夜,出于某种奇妙的巧合,他带我和母亲去看《崔斯坦》。你知道吗,听到《爱之死》那段时我的心澎湃疼痛不已,我想我一定是真的爱他。是的,我爱他。在他怀里,我是众人注目的焦点。在剧院门厅,窃窃私语的众人如红海般分开让我们走过。他的碰触使我肌肤酥麻。

从我第一次听到那充满死亡激情的旋律到现在,前后境遇真是天壤之别!这回我们坐在包厢的红天鹅绒扶手椅上,中场休息时一名戴着编辫假发的下人送上银冰桶里的香槟。泡沫涌出玻璃杯弄湿了我的手,我想道:我的福杯满溢。而且我身上穿的是一袭波瓦雷洋装。他说服我那不情愿的母亲让他为我置办嫁妆——否则我能穿什么嫁给他呢?补了又补的内衣,褪色的条纹布,哔叽布裙,别人淘汰的二手衣。因此,去听歌剧那晚,我穿的是一身轻飘飘白色细薄平纹棉胚布,胸线下横系一条银带。每个人都盯着我看。也盯着他的结婚礼物看。

他的结婚礼物紧扣在我颈间,一条两英寸宽的红宝石项链,像一道价值连城的割喉伤口。

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期过后,督政府早期,逃过断头台的贵族阶级流行一种反讽的装饰品,在脖子上原先可能遭刀锋砍断的位置系着红缎带,像伤口的记忆。他祖母很喜欢这个主意,便命人以红宝石串成她的缎带,多么奢华的叛逆!即使现在,歌剧院那一夜仍历历在目……白洋装、穿白洋装的纤弱少女,以及环绕少女喉头的猩红闪亮宝石,色彩夺目犹如鲜血。

我看见他在镀金镜子中注视我,评估的眼神像行家检视马匹,甚至像家庭主妇检视市场肉摊上的货色。先前我从不曾见过——或者说从不曾承认——他那种眼神,那种纯粹肉欲的贪婪,透过架在左眼的单片眼镜显得更加奇异。看见他以欲望的眼神看我,我低头转眼瞥向别处,但同时也瞥见镜中的自己;突然间,我看见了他眼中我的模样,苍白的脸,细钢弦般紧绷的颈部肌肉。从小至今这段天真而封闭的生活中,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内在有种堕落的潜能,令我为之屏息。

翌日我们便成婚了。

火车减速,一阵抖动后停住。灯光;金属哐当声;一个声音喊出某个再也不会经过的未知车站的名字;沉寂夜色;他呼吸的节奏,如今我将一辈子与之共枕而眠的节奏。但我睡不着。我悄悄坐起,稍稍掀起百叶窗,缩身凑在被我的呼吸染上一层雾的冰冷窗边,凝视窗外的黑暗月台,望向一方方家居灯光,灯光里有温暖,有陪伴,有腊肠在炉子上的平底锅里滋滋作响准备当站长的晚餐,他的孩子都上床睡着了,在装有油漆窗扇的砖屋里……日常生活的所有一切。而我,结下这桩惊人婚姻之际,便已将自己放逐远离了那一切。

进入婚姻,进入放逐;我感觉得出来,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将永远寂寞。但这都包含在那枚已变得熟悉的火蛋白石的重量里,它闪闪发亮有如吉普赛人的水晶球,我弹琴时总不由自主直盯着它看。这只戒指,那条红宝石的染血绷带,满柜波瓦罗和渥斯的衣裳,他身上俄罗斯皮革的味道——这一切全将我诱惑得如此彻底,使我对离开原先那切片面包和妈妈的世界毫无一丝悔憾。此刻那世界仿佛由线拉着朝后退去,就像小孩的玩具,同时火车又开始轰然加速,仿佛满心愉悦期待要把我带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