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三节(第4/7页)

我心情又好了起来,带着欢喜与无聊在医院里胡逛,我本来可以去逛个街什么的,但那天肚子还是不舒服,上海是个很难找到厕所的地方,不如就待在医院算了。我对着每一个护士傻看,她们的背影通常都不错,如果正面看到脸,有时会失望,有时会惊喜,像赌博一样。这时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喊:“路小路,你在这儿鬼窜什么?”我悚然回头,看到了我的堂妹路小娟。

遥想当年,我经常去化工学院看老杨,两个人挤在学校又窄又硬的床铺上,只能错开了睡,彼此都把脚插在对方的脑袋边。下铺的兄弟吓坏了,说你们这两个傻缺睡69吗,后来一看是96,也就释然了。我这么说睡觉的事,没别的意思,只是说我和老杨很熟。

有一次我们结伙去医学院晃悠。我的堂妹路小娟在这里念大学,两处不远,都在徐家汇一带。进了医学院,哧溜一下钻上女生宿舍楼,杨迟还在嘀咕:这大上午的应该都在上课吧。我说凭我的经验,我妹这会儿肯定在睡觉。上去一敲门,果然没有辜负我,路小娟睡得迷迷瞪瞪的,头发蓬乱,穿一件泰迪熊的睡衣揉着眼睛开门。我听见身边的老杨在心脏深处发出了“叮”的一声。

我这个堂妹是上海人,比我小半岁,念的是药剂专业。小时候,她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骄傲,因为长得美,而且有望考取大学。须知我们家从四九年以后就没有出过大学生,我爸爸这么高档也就是个中专学历,家里劳改犯倒是不少,净他妈吃皇粮了。由于家族系统里宠着,路小娟不免骄纵,脾气大,爱翻脸,对我倒还客气,因为我也爱翻脸。念中学时她来戴城玩,看见楼上的杨迟哥哥,还很谦虚地讨论过数学,后来发现杨迟是个唠唠叨叨的少年,想法古怪,不似正常人,她就不爱搭理了。一别数年,大家都长大了。路小娟带着我们去了医学院的食堂,吃了点东西。我和杨迟忘乎所以,讲了几个黄色笑话作为回报,关于小跳蚤漫游女性世界、花木兰遇到老军医之类的。她没笑,吃完之后不动声色地带着我们走进一幢楼,沿着走廊,起初还很明亮,后来发现只有日光灯了,两边都是泡在玻璃坛子里的人体器官,还有怪胎标本。我和老杨对器官还算扛得住,看见怪胎就想吐了,再往前走,日光灯都没了,黑漆漆阴惨惨的,走进一间屋子,里面用黑色被单蒙着四具人体。老杨说:“这什么地方?”路小娟说:“停尸房。”杨迟说:“好吓人。”路小娟说:“这又没什么的,我都在停尸房复习功课的,清静。”我和杨迟面面相觑,心脏里面只有鼓声而没有叮叮声了。再细看,有一只苍老的手伸在被单外面,杨迟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刚说完,那被单忽然动了起来,嗖地蹿出一只大黑猫。我大喊一声撒腿就跑,老杨也想跑,可是膝关节都僵住了,转脸看路小娟,她伸长了舌头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老杨的后半辈子一直记得曾经带着他去看尸体的姑娘,倒也别有情趣。可是这件事并不吉利,回校以后他挂科三门,我回厂推错了一个电闸,差点把我师傅给电死,都是她给闹的。后面两年我们再也没敢去找她。

此时我见到路小娟身穿白大褂,双手抄在兜里,站在医院走廊里招呼我。人的手是怎么放的,这很有讲究,比如医生抄衣兜,警察抄裤兜,农民抄袖口,社会青年是四根手指插牛仔裤的裤兜里,大拇指指着生殖器,这都是有规定的。我问:“小娟,你现在已经是医生了?实习的吧?”

“我三年制的大专,毕业好久了。”路小娟不满地说,“你对我太不关心了,我还知道你辞职了呢。工厂干吗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