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三节(第3/7页)

“动手术之前他已经把病区所有的护士都征服了,每个护士都抢着在他屁股上扎针。不会孤独的,至少屁股不会。”下铺的兄弟说。

我信了这个王八蛋的话,松了口气,感到有点疲惫。先出去吃饭,然后挺着春天的微寒在水房洗了把冷水澡,照老规矩爬到老杨的床铺上睡觉。第二天一早,我启程去医院。下铺的兄弟告诉我:“六病区十三床。”

医院在衡山路一带。我去的时候正逢门诊热潮,无数人排着队,几个戴红臂章的像纠察队员的一样的上海大叔在叫号,每一个入口处都有一块铁牌子,标着各个科室的名称。这场面不太像医院,倒像火车站。我来到住院部,以为能见到一个安详地躺在床上的杨迟,可是走廊里一片混乱,护士疯了一样跑来跑去,穿白大褂的医生差点和我撞个满怀。我问一个护士,出什么事了。她说,十三床大出血,快要不行了。

“会死吗?”我说。

“大出血哎,知道什么叫大出血吗?”护士扔给我一句话就走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老杨会死,在莫名其妙的一九九六年,我们做了十六年的朋友。这十六年他始终朝气蓬勃,唠里唠叨,绝无可能死掉,他最惨的一次是和我抢乒乓球拍,被我用双喜牌球拍侧着打中天灵盖,满脸是血地去医院缝针,即便这样也挺住了。这次他竟然栽给了息肉,我一下子愣住了,就像常年喝牛奶的人,某一天拎起杯子喝下去的是石灰水,非常震惊,非常没有提防。我试图冲开护士搭起的篱笆,并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其中一根篱笆回过头来将我叉了出去:别在这儿凑热闹!

实际上,那是一起意外,手术很成功,老杨的鼻腔在前一天被捣腾得干干净净的,但那天深夜他躺在病床上,闲得无聊(没有护士来搭理他),觉得鼻子很堵,就用手指伸进去挖了一下,挖到一个东西。他扯了一下,出来的是一团止血纱布,手术之后填在那里的,只是填得不那么紧,被他捏到了纱布一角。他觉得好奇,顺势又一拉,拉出了一根像红领巾一样的东西,完全像变魔术。他是学化工的,医学常识相当匮乏,想不通在自己小小的鼻腔里怎么会容纳如此巨大的东西。紧接着,血像拧开了的水龙头一样灌下来。

老杨按了按床头的警报器,没有护士过来。他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很快衣服和床单都染红了。旁边有个没睡着的大叔侧躺着看他流血,非常害怕地说:“我觉得,你还是出去喊救命吧。”这时他看见护士走进来,然后哐当一声巨响,她又狂奔出去,黑暗中无数人按住他,鼻血倒灌入喉,很像是要淹死他。他正在大出血。

这里我要补充一下,老杨在动手术之前的一星期,刚被学校强行抽走了200CC的血。这200CC是额定任务,如果不抽走,是拿不到本科毕业证书的。他和其他同学一起,大清早喝了两壶盐开水,然后去抽血,抽完回来又喝了两壶糖开水,看看自己精瘦苍白的身体,这副身板去献血有点对不住病人。其实他不懂,瘦子的血更健康,胖子有血栓,而且不太容易找到静脉。

献过了血按说是不能动手术的,但他把这一节隐瞒了,因为必须在毕业之前把手术做掉,大学生住医院是有医保福利的,毕业之后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必须自费了。等到老杨在医院里急救,持有献血证的他,迅速地又把这200CC给挣了回来,这不能不说是一次伟大的战略胜利。

我回到楼上,病房里已经没人了,床单也换了。我跑出去揪住一个护士问,十三床怎么了。护士说,你放手,你捏我干吗,十三床不就是大出血的大学生吗,他好像救回来了,拉出去拍CT了。我说谢天谢地,你们换了床单我还以为他嗝屁了呢。护士说,满床单的血,能不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