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三节(第2/7页)

那个年月火车里还能抽烟,只要别把车厢给点了,随便抽。我给自己搞了一根烟,听着她唱完。没什么人鼓掌,我也不鼓掌,为了那根中指。她开始唱第二首歌,没报歌名,唱得很抒情。等到她唱完这首歌,打算到车厢里走一圈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企图,那些脑袋都缩了回去。

我以为她就此消失,可是她又回来了,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这时有个列车员走过来对她说:“唱得挺好的,但是别唱了,列车广播都听不见了。刚才有个乘客晕倒了。”然后大声说:“这儿谁是医生?”一些脑袋又很好奇地伸了出来。列车员摇摇头,对这帮中国人的素质表示担忧,又指着她说:“还有,车上禁止乞讨。”说完就走了。

我们都不说话,天色渐暗,在车窗上可以看见自己,浮映在不明的景物之上。行吟歌手略带疲倦地叹了口气。

“去哪儿呢?”我问。

“戴城。”

“我就是戴城的,”我说,“去那儿你得在上海转车。”

“戴城好玩吗?”她愣了一会儿问。

“不好玩,全是下岗工人。去那里玩,还不如去上海呢。”

“我去过上海,不好玩,我更想去戴城。”她说,“他们说戴城也很繁华的,有很大的开发区,很多日本人、韩国人、台湾人、香港人都在那儿。”

她提醒了我。是的,古老而自以为是的戴城也学会花天酒地了。高新技术开发区整饬高雅,到处都在铺路,外资企业加工厂进驻,城市改头换面,外来人口逐年递增。某些区域里酒吧林立,KTV和桑拿房时而可见,巨型超市和国际购物中心初露锋芒。戴城发达了,它并非我所说的全都是下岗工人,我这是在污蔑自己的家乡,有点像汉奸。我不禁感叹,在我少年时代千方百计想要离开的地方,倏忽成为一个具有国际知名度的淘金胜地,是不是像一场梦?

火车到站后,她走她的,在站内售票处买票,我一个人郁郁寡欢地走向上海的地铁站。她忽然又追了上来,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是戴城“七个小矮人”酒吧,以及地址电话。我说名片不用给了,这倒霉地方我知道,它的前身是文化宫俱乐部。她说:“可以到这儿来找我,我是驻唱歌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老K,我是戴城著名的诗人。”

其实我不是老K,老K和我一样是个长头发大胡子的矬逼,自从我这么打扮自己以后,在戴城的很多场合,我都被人误认为是老K,著名诗人什么的。听说他经常出现在“七个小矮人”酒吧。我之所以冒充老K,仅仅是因为,我没钱去酒吧找她玩,我没钱找任何女人了。也许老K可以替我爱上她。这件事挺伤痛的,我在最好的年纪上,他妈的居然破产了。

我坐上地铁。已经是夜里,车上很空,从第六节车厢望到车头,一览无余,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走廊。车到终点站,我直奔化工学院,跑到杨迟寝室一看,床铺空着。下铺的兄弟告诉我:“你才来啊,老杨白天都动过手术了,现在在医院躺着呢。”

“有人照顾他吗?”

“有是有的,但现在没有了。”

下铺的兄弟讲话夹缠不清,费了半天劲我才明白,学校派了个女学生干部去照顾老杨,毋宁说是监督吧,防着他把盲肠顺带也割了。女干部在手术室外面等了好久,医生出来,端了那块息肉让她过目。这是规矩,都这么干,但她吓晕过去了,醒来又吐了一阵子,连滚带爬逃回学校。于是老杨就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了。

“一定很孤独吧?”我幸灾乐祸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