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第4/5页)

那时,林区里有一种没长开似的小蘑菇,晒干之后富蕴异香,不像日后的猪拱菌浪得虚名,是口蘑鸡以外的逸品。大干部去视察,早起在集上乱转,认得这蘑菇,一问,二十元一斤,顶天的价格,沉吟片刻,掏钱买了二斤,很宝贝地包起来抱了回去。林场负责接待的干部知道,但装不知道。这种事儿放在现在说,好像成了一种感慨,其实只是好奇那蘑菇是什么味道。

一九八一年,有个瞎子在大别山山窝里称帝,自创道德金门教,按照评书里的体制,大封附近山民,计正宫、西宫娘娘及宰相、大将军二十一人,阉了条狗当太监。铸仙印四十一枚,其中错别字十余个。十年后,该“道国”被两个路过的乡文书发现,派出所午饭以前出动了几个警力,于是“灭国”,“满朝文武”因为坐了一次汽车感到挺开心。没有人被追究刑事责任。

当时有个风流的小木匠,像只蝴蝶一样穿梭于镇上的姑娘媳妇寡妇之间,他的事儿不好定性,最难听的话叫“奸出妇人口”。一直待在看守所里,老话叫“浮押”着,主要是修门窗桌椅,所长也不愿意放他走,因为他生得一双巧手,炖狗肉还好吃。连他自己都忘了案子其实还没结。“决定”是秋天传达过来的,头一批枪毙的里头有他,都有点儿意外和惋惜。

从我们大院里最先被抓走的几个人里,有个女人外号叫“大魔怔”,有一点儿痴呆,见到男人就嘻嘻傻笑着把自己松垮垮的裤子解开。她被认为是无所争议的女流氓,现在稍有见识的人就知道那是种典型的精神疾病。

我幼年对游街公审无限神往,但每次消息传来,我姥姥都把我按在床上逼着我午睡,禁止我跟在其他孩子后面去观看这狂欢。我只能想象一排背上长出木牌子的人站在绿色解放卡车上,子弹像蝲蝲蛄一样铺天盖地地飞过他们的胸膛和头颅,我梦想能捡到一把追忆着耀眼死亡的弹壳。

“剃头有用,你当清兵入关逼汉人剃头是闲着犯轴?八几年,小崽子学嬉皮士和香港人,长头发大喇叭裤,弄进去,先推个秃子,没了个性,再提审就软一大半,好用着呢。那时候学校也用这招。留发不留头,我猜是汉人给满族人出的主意,他们自己不见得懂这奥妙:要你自己跳出来,把立场摆在明面上,再残酷斗争,头发已经没了,脸也就不好意思要了。”

#罚# “告诉你啊:要生下来,就得交罚款一万”,那是多少年的工资,她认了;“工资扣三级,以后也不给涨”,她也认了;主任又来了,“国家抓得这么紧,孩子生下来,派出所不给上户口,一辈子是盲流”。她哭了一夜,同意去做掉,计生办派俩人看着她被推进去,等她出来,那俩人已经走了,自己扶墙回家。孩子要是活着现在快三十了,总念叨:其实交了罚款就能上户口,叫他们骗了。

(续)那时候机关单位管得更严。她说:“其实呢,当时我非要生,也就生了,已经六七个月了,但是觉得应该响应国家号召。”补充了一句:“国家干部,谁敢不响应!”就去做引产。是个男孩,血糊糊地躺在蓝边儿白底搪瓷托盘里——她为什么要看?但是看了,看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整个国家都刚刚度过最严寒的岁月,正在侥幸地喘息。

(再)我大姐家女儿小名叫黑嫚儿,因为是超生的,款罚了两千,当年是让人胆寒的巨款,最严厉的打击是大姐夫没了吃公粮的身份,但也没后悔过,不知全国有多少以黑为名的孩子,自小被人取笑。此所谓不为国分忧。扒房牵牛的旧经验,再过几年,就要被当做传谣了。有家房子坚固得气人,生到第五个时,是可忍孰不可忍,多方协调,批来炸药,终于落实了“房倒屋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