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第2/5页)

在一九四五年八月逃亡的飞机上,溥仪一本正经地问同行的日本人:“神体”安否?日本人一时迟疑,只好不尴不尬地答道:安着呢。在脚下这片列祖列宗三百年前气吞万里如虎的土地上空,“大清宣统皇帝陛下”只能做个捣蛋鬼。溥杰在他耳朵边上小声说:“皇上,现在飞行高度是一千四百米。”“陛下”把眼睛又闭紧了些:“别说了,我头晕……”

【前腔】战争中,真理第一个阵亡,仁恕紧随其后,此二者尸首腐烂,从中滋生出坚强和乐观。凡人的“不适应”虽脆弱,但也珍贵。所谓适应,会愈演愈烈,不断把标准下移直到不知标准为何物。届时,施者漠然,受者甚至打心眼儿里爱上施者,都不再觉得有什么残酷可言、有什么旁路可走。如此说来,当下所发生的残忍都被掩盖着、被粉饰着、被辟谣着,竟是好现象。

“我姑姑爱上个胡子,就是‘解放’前山上的土匪。我爷爷把她锁在家里,夜里有人敲门,我爷爷去开,伸进来支枪,把他打死在地上。那天晚上,姑姑也走了。第二年解放军剿匪,她应该和那个胡子‘姑父’一起死在山里了。家里没人去看。”

老年间盖房子,尤其是南方大户,按照风水,主人要在门斗里藏贵细物件。到全家突然被驱逐出户时,黑夜折返,从门斗里摸出上辈建房时藏的金锞子。说祖宗有灵,仿佛能知道有今天。

爷爷大半辈子在扬州,少小学生意,庄上大半子弟都跟他学过徒,很信服他。日本投降回家,听了奶奶的话:不打仗了,该拿积蓄出来买地,直买下小半个庄子。四年后,活钱换成金条箍在臂上,比围在腰里戴在手腕上略安全,赶紧跑,他家才成了西北人。老来和他闲谈:“国家有国家的事情,老百姓有老百姓的事情,国不顾民,民不为国。”他听了一惊,老头怎么想出这些的?

我大舅在城里确实没见到活活饿死的人,没见到是不是等于没有还不好说,但是恐惧小很多,只是“困难”而已。他弄到一桶豆腐渣想拉回家里,想回家去取爬犁,怕人偷,拿粉笔写上“不许偷!”,半小时回来真没人偷。日后他常以此怀念过去民风淳朴,我总觉得,只能吃豆腐渣是不值得怀念的。

她那时候在市糕点厂上班,市面上早已断货,但厂里也没停过产,哪儿去了呢?成筐成筐的鸡蛋、人造奶油一直都有供应,边做边往嘴里塞。有时候用大铝盆蒸鸡蛋糕。他们还把厂区周围的一个老太太当宠物养,只要她按照口令在小窗户底下做些丢人现眼的动作,就丢几块从蛋糕坯边缘切下来的薄片儿给她。

一九六六年的乡村婚礼。新娘左手拎包袱,右臂抱红宝书于胸前,走二十里山路到婆家。大队妇女主任代表婆家馈赠新人铁锨一、镢头一、毛选一,全体向宝像三鞠躬,各自祝愿发誓,礼成。

我妈那年夏天去串联,在天津瞻仰红海洋,因为点儿差池没继续南下。北京站台上有接待站,发糖包和咸鸭蛋,给安排住处,竟然说第二天伟大领袖接见。次日,她在长安街上见识到恐怖的人海,远处海啸一样的万岁声传来,她被后面的人推向街边,立即加入亲历神灵时近似痛苦的狂喜。三十年后再回故地,她指点给我:路边上的方形排水孔,那天都当茅坑用的。

我爸本该在这一年从大学毕业,忽然之间,没人知道该如何定义刚学到的知识,不知道还有没有毕业这个概念。也为回避另一些事情,他加入系里同学的队伍,各拄一根红缨枪步行去延安,走了个把月,走成了《西行漫记》里的样子,为了图省事,枪头改成了匕首插在腰间。气血充足的青年,加上怪和乱神均踩在脚下,除了一个吃坏了肚子死掉的,其他人都安然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