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妈的你来的鬼佬(第3/5页)

一团热气打从心底涌起,令陆北才脑里寒气瞬间融化,浑身热腾腾,背也冒汗了,坐立难安得有点昏晕的迷茫感。深吸一口气,他决定把车拉离水手馆,离开亨利哥,愈远愈好。他不愿意再被抛弃、屈辱,就算是龙头凤尾吧,亦该像珍宝般被好好关护,没理由真像笼子里的鸡,随手抓出来,又随手放回去;更没理由把自己送到门前,任人宰屠烹吃。

想通了,陆北才站起来,戴回帽子,抓住黄包车的两支手柄,咬牙往前直冲,沿庄士敦道朝大佛口奔去,背向水手馆,背向亨利哥,唯有如此他才是龙头,他要决定自己的去向。抓握太紧,他的两只手掌磨出鲜血,染红了捆缠在木柄上的白布。

有好一阵子陆北才不去水手馆了,改到大佛口附近等客,那边有些日本商店,日本客人颇多。也有鬼佬,主要是生意人,口袋里有的是钱,但计算精明,对车资斤斤计较。所以陆北才从议价到拉车都刻意板起脸孔,虽不至于像杀父仇人,却跟昔日面对鬼佬时总是和颜悦色极有差别。其实连他也忍不住问自己,果真只因不喜欢鬼佬孤寒?抑或余恨未消,因一个鬼佬而对所有鬼佬皆起憎厌之心?

陆北才拉车疾跑,低着头,水泥路上的崎岖形状在他眼里尽变问号。

大佛口的洋客人里有一位欧洲鬼佬,高壮如熊,一个下午忽然出现坐在车上打瞌睡的陆北才面前,陆北才张眼见到一个浑圆的肚腩,像一块从山上轰隆隆滚下来的巨石快把他活埋。他抬头往上望去,像攀山似的,终于望见鬼佬的脸,唇上、腮上、下巴,无不布满横直怒放的胡须,让他不自觉地偏一下头,以免眼睛被刺痛。鬼佬长着一头红发,咧开嘴巴说话,一排工整的白牙在这样毛茸茸的脸上显得非常突兀。鬼佬用奇特腔调的英语道:“Shanghai Bank.”

议妥价钱,鬼佬坐到车里,陆北才把车往汇丰银行方向拉去,因为特别沉重,拉得特别缓慢,沿途上,鬼佬断断续续地撩他说话,但他听不太懂鬼佬的奇腔怪调,甚少答话,只问了一句:“哇阿由风?”你从哪里来,where are you from,这是每个车伕必学的入门英语。

“Madrid.”鬼佬道。

“妈……的……你?”陆北才一头雾水,反问。

“Spain.”鬼佬明白陆北才听不懂,解说那是欧洲西班牙,“As you may know better, Europe far far away. Chinese calls it 马德里.”

陆北才仍然不明白马德里是什么东西,但听懂了Europe,欧罗巴,知道是很寒很冷的鬼佬国家,于是在心里嘀咕,从那么老远的地方跑来,不嫌累?难道中国真是遍地黄金?可是旋觉自己幼稚。还不是有无数的中国人漂流过海出外打工?陈济棠下野后,也去过欧洲。自己还不也是莫名其妙地来了香港?来来去去,出出入入,何去何从,不管怎么选择都总有理由,只不过有时候是自己不知道,或知道了却不肯承认。而承认了呢,又不见得能被别人接受。甚至有许多选择是否真的由得自己,恐怕也难说,生命仿佛有自己的轨迹,生命的自己比自己的自己更大,更不可掌握。想到这里,陆北才未免凄然,一不留神踩到了路边石头,身子往前仆去,幸好马上站稳,但黄包车已左摇右晃了几秒,如果鬼佬不是体形魁梧,或已被震抛到车外。

“Callete,Chino!”鬼佬在车里咆哮,陆北才听不懂,但猜想必是咒骂。“Bruto! Basura!”去死吧,支那佬!蠢蛋!垃圾!鬼佬继续诅咒,还朝车外狠狠地啐口水。

陆北才没回头,只提高嗓门道:“Sorry! Very sorry!”

鬼佬总算闭嘴。陆北才好不容易把黄包车拉到汇丰银行门外,尚未完全停稳,鬼佬已经纵身跳下车,因跳得急,几乎跌倒,他伸手欲扶,鬼佬举起右臂把他的手格开,左手从裤袋掏钱,把两个一毫子硬币丢到地上,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上阶梯,消失在高耸的银行大门背后,像一头巨熊消失在树木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