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妈的你来的鬼佬(第4/5页)

不是谈好是两毫半的吗?陆北才打算追前向鬼佬讨回尚欠的五仙,但眼见银行门前站着两个嚤啰差警卫,手持棍子,瞪着他。嚤啰差的肤色黑如木炭,头缠白布,眼睛更白得像两盏照明灯,他们旁边有两匹巨大的狮子铜雕,是汇丰银行的镇门招牌,陆北才忽然觉得心虚,仿佛一旦纠缠,狮子会苏醒,嚤啰差会跳到狮子背上,扑过来,把他殴打、噬咬。

好汉不吃眼前亏,陆北才决定不跟鬼佬计较,悻悻然把车拉回湾仔方向,路上忿恨难平,低声一句句地骂着“死鬼佬!死鬼佬!妈的你,死鬼佬!”然而愈是骂,心头恨火愈是燃烧,把他的心烧得麻痛,唯有拔足奔跑,拉着一辆空荡荡的黄包车,往前冲,再往前冲,一直往前闯,但当冲到水手馆附近,忽然转个向,往原先的路拉去,经过中环,直往西环走去,因为他不想走近水手馆,不愿意想起亨利哥家的那个夜晚——尽管当决定不想时,其实已经想了。

陆北才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什么地方,就只是停不下脚步,仿佛脚下的每一步都在践踏刚才的鬼佬,也在践踏亨利哥,更是在践踏自己、七叔、阿娟和药王坚。他狠狠地践踏所有人,所有屈辱。终于奔跑到西环码头,他停在乱石滩旁,整个人瘫软下来,躺在石上,望向白茫茫的天空,脑海却比天空更白。

梦却不是白色的。是蓝。深深的蓝,近于黑。陆北才在石滩上沉沉睡去,睡死了,却被海浪的拍岸声不断唤醒,然后再不断睡去,不断做着潮湿的梦,在海里漂浮,有许多物体靠拢过来,看不清是鱼或人,只是不断受到惊吓。离开河石镇后,陆北才经常做淹水的梦,整个身子在梦里失去重量,拼了命挣扎,然而每回都是在快将升到海面时忽再下沉,一直沉、沉、沉,海水灌进鼻孔,在快将无法呼吸时即惊呼转醒,醒时,两只拳头握紧,紧得酸酸麻麻,仿佛曾在梦里死命找住一些根本抓不住的东西。在转醒之际,陆北才总告诉自己:“唔好怕。下回抓得住的,一定抓得住。”

但这回仍未成功。陆北才醒过来,甩一下双手,放松十根手指头,发现天色已晚,海面被夕阳染得红彤彤,红色的维多利亚港,像被天空撒下了一张巨大的红色的渔网浓浓罩住。肚子忽然响起一声咕噜,他饿了,站起来拉车往湾仔的方向走去,双腿竟然微微颤抖,像一只刚被主人踢了几脚的丧家犬,连有客人在路上向他招手亦无力气应付。

走了半小时,终于回到卢押道,在大牌档吃过猪红粥和油炸鬼,望见不远处的Crazy Darling酒吧的圆拱门半掩半开,门外摆着一个小铁桶和一张木椅,椅上搁着纸钱和香烛。陆北才走到店前,往内探头张望,灯火明亮,酒吧未营业,冬叔、仙蒂和另外两三个吧女在打扫准备。仙蒂发现陆北才,尖声喊道:“哎呀,吓死人咩,仲以为撞鬼!阿才发咗达?懂得来酒吧享受呢。来来来!老细,welcome! 入来坐!”

陆北才腼腆地踏进,仙蒂趋前,笑了,他也笑,他明白,两人之间的那道芥蒂围墙终于倒下。

仙蒂把陆北才领到角落的沙发坐下,亮了灯的酒吧像一窝冷了的粥水,完全失去味道,有着不该有的光洁,有些椅子仍倒翻着,等待被复归原位,然后等待客人上门,用糜烂和疯狂做柴火,重新把粥水烧滚。冬叔因昨晚打牌赢了钱,心情好,隔着吧台对仙蒂道:“请他开开洋荤,喝杯威士忌吧。”

仙蒂绕到吧台前端来威士忌,坐下直望陆北才,没说话,却已足够让他感到温暖,许多话语涌到嘴边,但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方嗫嚅道:“我想知道,女人和女人……可以,其实男人……和男人……是不是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