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第2/11页)

从校门右手的车道上去,便是本部大楼,米色的巴洛克建筑。有的是繁复的回廊与凸起的钟楼。地形不简单,文学院办公室在右手的位置,我去报到的时候,竟无端地绕了一个大圈。正门的地方,是陆佑堂,这是港大的礼堂。后来听过的许多演讲,都在这礼堂里进行。到了学期末的时候,这里便是全校学生high table(高桌会) 的地方。港大的精英教育,落实在细微处。到这一天,少年男女们便严格地要盛装出席,煞有介事。这是一种锻炼,你要克服你天性的羞涩与胆怯,让自己在人群中脱颖而出。所以,这礼堂又兼有Dancing Hall(舞厅)的功用。不过,晚近它的著名,却是因借它拍了电影《色·戒》,做了王力宏和汤唯们演练爱国话剧的布景。这电影在校园里细水长流地挑选群众演员,每每可以看到,几个本校剧团的学生脸上都笑得很欢乐。那时候,我的学位论文正赶得如火如荼,从办公室里出来,疲惫地对他们望一眼,看出他们的欢乐也是加倍的。这礼堂,多少是有些凋落了。堂皇还是堂皇,老旧是骨子里的,一百年的光阴,外面看不太出来,却已蚀进了内心里去。

如此看来,我在这所学校里的五年,便真正是弹指一挥。细数下来,回忆还是不少。大多都是细节,比方校门近旁有一棵树,孤零零地立着,叶子四季都是少的。这是一棵朴树,我记得它,是因为他和我喜欢的歌手,是同一个名字。而挨着研究生堂有一棵繁茂的细叶榕,三人合抱的粗大,后来却被砍掉了。因为它发达的根系,撼动了地基。砍掉以后,如同一张天然的圆桌。又比如,仪礼堂附近,有一丛竹子,上面出没着一条蛇,传说是某个香港名人的魂魄。很多古老的学校都有传说,最盛的是一些鬼故事。港大的此类故事,格调多是凄美优雅的,又有些烟火气,所以并不怕人。其实都是些不相干的事情,偏偏印象很深刻。这些印象,便夹在了教授们的真知灼见与日常的连篇累牍中,被留存了下来。

港大建在山上,这山是太平山。小时候看过一出剧,里面主题歌中有一句“太平山下不太平,乱世风云乱世情”,是因为有港战的背景。我在这山下的岁月,还算是很太平的。香港人有“行山”的传统,太平山上有一条晨运径。曾经晨昏颠倒的时候,也仍然看得见黄昏里头,有些人在山路上或走或跑,跑的多是些外国人,都大汗淋漓的,若是个白种人,肤色便变成浅红色。还有一些菲佣,在山道上遛狗。那狗的毛色便在夕阳里闪成了火红。在山顶上,看到过一头藏獒。并不见凶狠,眼神游离,没什么主张的样子。山顶是好地方,可以眺望到全香港的景致,看得到长江实业、中银大厦、和IFC(国际金融中心),所谓“中环价值”,尽收眼底。没有雾的时候,也可以遥遥地望见青马大桥。山顶上看港大,在盘桓的山道交错间,就好像是岛。

香港是一个岛,这岛上还有喧嚣与速度。港大是这岛上的另一个岛,是真正无车马喧的清静地。这里面的人,便也有了岛民的心态。心无旁骛,适合读书做学问。在经历了一年的热闹之后,也是在这岛上,我无知觉间开始了写作。写过一个年轻大学教授的浮生六记,叫《无岸之河》。后来又写了一篇《物质生活》,大约是那时候的生活写照。写作之外,做得更多的事,似乎是看电影。看电影是写作和作论文间的句读。频繁密集,却似乎又无足轻重。港大图书馆,有很多的影碟。我便一边看,一边为一个报纸写电影专栏。写电影终究不是很过瘾的事。看完了基耶斯洛夫斯基、法斯宾德、大卫·林奇,终于被大岛渚的残酷任性搞坏了胃口,于是用希区柯克的推理片系列做调剂。看完了一部《鸟》,影评写完,意犹未尽,就又动笔写了一篇叫作《谜鸦》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