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尹(第4/10页)

爸爸高兴地对他说,老尹,你的玩意儿,遇到懂的人了。

尹师傅的嘴角便扬一扬,说,先生又玩笑,怕是没有比你更懂的。

爸爸摇摇头,说,最近我们研究所,在搞外经贸交流年会,就有批专家来商量合作的事。你可记得上次送我的那只泥老虎。我摆在办公室里。有个英国人见了,爱得不行。聊起来,原来他是SOAS(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客座教授,专研究亚非文化的。他说难得一见这样地道的民间艺术品,想要看你更多的作品。

尹师傅嗫嚅了一下,说,是个洋先生么?

爸爸说,洋人也没什么,艺术无国界。只要是好东西,就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后来,我目睹了这个叫凯文的英国教授,在看到这些泥人时的反应。这间十多平方的斗室,是尹师傅的家,简朴到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立柜。其余的地方,满当当地摆着泥人。有的上了彩,有的还是素坯。因为太多,色彩又繁盛,任是谁都眼花缭乱。凯文轻轻抚摸其中一只“杀鬼钟馗”,眼里是一种疼惜的目光,仿佛对着初生的婴儿。他回过头来,用清晰的汉语对我们说,这才是中国的。

凯文的目光,又在立柜的一侧停下来。并不显著的位置,摆着一个泥塑的半身像。还没有上色,但辨得出是一个女子,现代的装束,齐耳朵的短发,有一双看上去很柔美的眼睛。

在他还在端详的时候,我们都听见了隔着布帘的里间,有极细隐的如同猫叫的声音传出来。

尹师傅快步走进去,拉开了帘子。

尽管灯光暗淡,我们都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半边脸抽搐着,正在呻吟。他的右手抬着,指尖弯曲。这并非是一只成人的手,畸形地翻转。尹师傅将一块布塞到了男人的嘴巴里。

在我们的目光里,他将男人的头搂在怀中,平静地抚摸,轻轻地说,我儿子。

这年的年尾,尹师傅的泥人,出现在了英国的《新世纪艺术年鉴》上。尹师傅婉拒了伦敦艺术双年展的邀请。他说,我是登不上台面的,就是个手艺人。况且,生意走不开。还有,我儿子。

凯文再次找到他,是在第二年的秋天。凯文对爸爸说,他想和尹师傅谈谈生意的事。他说,他的弟弟开了一个工艺品公司,希望尹师傅能成为他们的合作伙伴。他们会为他在中国安排专门的工作室,以后他的所有作品,会直销海外。

尹师傅摇摇头,说,离开了朝天宫,我就什么都不是。

凯文说,您是个值得尊敬的艺术家,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

尹师傅眼角低垂,说,穷则独善其身。

凯文顿一顿,终于说,您应该也希望您的儿子获得更好的治疗。

这中年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以后的许多日子,我们都没有再见到尹师傅。爸爸说,他太忙了。听凯文说,有太多的订单。但是他的功夫又很慢,东西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爸爸说,这个老尹。

尹师傅再出现在我们家,是接近春节的时候。他是来给我们派喜帖的。他说,他儿子要结婚了。我们心里多少都有些惊异,但还是由衷地恭喜他。

他笑着,并没有很多富足喜气的神色。

婚礼上,我们见到了新娘。是个黑红脸的干练女子,一杯接一杯地跟来往的亲友敬酒。她端了满盏酒到了我们跟前,跟爸爸说,毛叔,没有您,就没有我和尹诚的现在。您对我们有恩情,我敬您。说完了,她便一饮而尽。

爸爸有些发愣,大概不知怎么接话。因为在之前,他是没见过这个女人的。

尹诚是尹师傅的儿子,这时候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眼神茫然。胸前的红花已经落在了地上。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