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尹(第2/10页)

尹师傅并不是南京人。老家是江苏无锡。无锡附近靠常熟有个地方叫惠山,出产着一门手艺,就是泥人儿。后来知道,这特产本有个凡俗的渊源,是寻常人家农闲时候的娱乐。因为它的全民性,有“家家善塑,户户会彩”的说法。这门手艺后来的商业化,导致了一些专业作坊的应运而生。其中最著名的是袁、朱、钱几家。尹师傅的师承,就是这朱家。那时候年纪小,并不晓得尹师傅为什么要跑来南京讨生活。捏泥人是尹师傅的事业,其实在他手中也分着层次。比方说“大阿福”。这种泥人虽然喜庆,但近乎批量生产,尹师傅说叫作“耍货”,是为讨生计而做,不入流的。而作为一个创作型的艺人,其实高下在于能不能做“细货”。这“细货”按传统应取材于昆山一带的戏曲。做这一类,人形雕琢完全来自手工,姿态性情各不相同。尹师傅有一整套的工具,从小到大,排在一块绒布里。最小的一个,用来雕刻五官的,是一根白鱼的骨刺。而对于戏曲的诠释,是他摊上的招牌,红衣皂靴的男人,瞠目而视。身边青衫女人,则是期艾哀婉的样子。我至今也并不知道是出于哪一出戏文。

以后的某一天,我发现尹师傅终于开始因人制宜,作品中出现了孩子们喜闻乐见的人物。比如一休和尚、蓝精灵等等,都是热播卡通片里的,做得惟妙惟肖。神情间的活泼,很难想象是出自严肃的尹师傅之手。

出于友谊与感谢,尹师傅曾经为我专门做了一个铁臂阿童木。这时候,我们家里其实已经摆满他的作品了。

当我捧着阿童木,正欣欣然的时候,爸爸出现了。爸爸听完了一折《阳关》,正打算领我回家去。昆曲社和泥人摊,成了父子二人在朝天宫的固定节目。妈妈从来不加入我们,说人家都只争朝夕,你们爷儿俩可好。一个遗老,一个遗少,都赶上了。

爸爸看了看我手里的阿童木,目光延伸至摊子上的其他货品。过了一会儿,突然说,画得真好。

我相信这是由衷的话,多半来自他的专业判断。我一阵高兴,想爸爸终于认可了我的兴趣与品味。

尹师傅头也不抬,轻轻地说,三分坯子七分画。也没什么,都是些玩意儿。

爸爸说,不是,这是艺术。

尹师傅沉默了一下,手也停住了,说,先生您抬举。这江湖上的人,沾不上这两个字,就是混口饭吃。

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冷。

过了些天,发生了一起意外,对尹师傅而言,却足见“江湖”二字于他的不利。

我看到这中年人站在他一贯的摊位旁边,垂着头,手藏在半耷拉下来的套袖里。泥人挑子则被打翻了,压倒了一棵人行道边上的冬青树。一块赤褐色的黏土泥坯腻在地上,上面印着一个巨大的解放鞋的鞋印。鞋印的主人,是个黧黑的汉子。站在尹师傅的面前,粗暴地谩骂。内容很苍白,无非是污秽的周而复始。

尹师傅赤红着脸,却没有任何还口之力。只是一遍遍地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汉子身后的地瓜炉子,和他的身形一样巨大敦实。即使是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看得出这是典型恃强凌弱的一幕。

围观的人多起来,汉子似乎有些人来疯。将身上的汗衫脱下来,拧一把汗,走近前,用手肘捣着尹师傅的胸膛。中年人于是趔趄了一下,声音更为虚弱,说,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心里紧了一下,挤出人堆,向昆曲社的方向跑过去。昆曲社在朝天宫西北方一处陈旧的建筑里,据说以前是太庙的所在。现在却破落到连大门都没有了。我冲进去,台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小生正在惆怅地咿咿呀呀,看到一个莽撞的小孩子东张西望,似乎也有些分神。有些观众就发出嘘声。我看见父亲回过头来,用严厉的眼光看我,因为我败坏了人们的雅兴。我也顾不得了,终于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大盖帽,眼睛一亮。大盖帽是父亲的票友老王叔叔,在附近的派出所做副所长。王叔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不笑的时候,像极了年画上的门神。因为他的威武与粗鲁,我一直很怀疑他是不是发自内心地对这种曲高和寡的艺术感兴趣。但这时候,我却觉得他在这里实在是恰到好处。我扯着他的衣襟,把他往门口拽。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台上,然后以息事宁人的神情跟我走出去。我推着他挤进人堆。尹师傅正躬下身去,收拾自己的挑子。他捡起了地上装工具的绒布包,抬头看见我,又颓唐地低下去。王叔以职业的敏感,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咳嗽了一声,走到了汉子跟前,说,执照呢?汉子愣一下,问,什么?王叔放大了声量,说,营业执照。汉子说,这个鬼地方,还要执照?王叔说,什么地方都有个王法,小孩子都懂。收拾东西跟我走。人群中爆出一声“好”来。汉子的脸有些灰,说,走就走。他跟在王叔身后往外挤,有人撞了他一下,是故意的。他于是凶恶地叫,妈的,我干革命小将那会儿,也没见你们这么来事。王叔回过头,眼睛张了张。他立即恢复了英雄气短的样子,快步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