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宜有词仙说姜白石(第4/9页)

不过,被那么多的权贵名公赏识,并没有改变白石“ 窭困无聊” 的境遇,这大抵是因为白石心性清高,绝不会主动说出干谒求进的话来。唯有南宋大将张俊的曾孙张鉴字平甫者,主动资助白石,历十年之久,与白石情甚骨肉。

张平甫因白石累试不第,拟出资为白石捐官,以白石的清高,当然辞谢不敏。白石曾力图自正途谋求朝廷出身:宁宗庆元三年(1197),向朝廷进大乐议及琴瑟考古图,时太常嫉其能,不获尽其所议,五年(1199),又上圣宋铙歌十二章,皇帝下诏让他不必经过地方的初试,直接参加礼部试,又不第,遂以布衣终。

平甫又欲割无锡的良田赠给白石,白石也一样拒绝了。何以白石宁愿一直接受平甫的资助,却不肯接受永久的产业呢?原来,南宋之时,大官僚养士之风盛行,稼轩亦尝因刘过的一首词,而厚贶之二十万钱之巨。盖当时风气如此,贶者不以为惠,受者不以为异。白石接受萧千岩、范石湖、张平甫的资助和一些特殊的馈赠,这都不是问题,白石亦报之以“ 竭诚尽力,忧乐关念”,但接受良田,性质便完全不同了,那是接受了产业,所谓无功不受禄,白石要做的是清高的卿客,而不是受禄的家臣,他的选择决定了他能终身葆有心灵的自由。

张平甫去世后,白石的十年门客生涯也走到了尽头,他在经济上开始陷入困顿,只能在浙东、嘉兴、金陵间旅食。“旅食” 这个词说得是比较文雅的了,不太好听的说法则是打秋风。白石先有三子早夭,殁时儿子姜琼才十七岁,无力营葬,幸得友人吴潜等人谋为营葬于杭州之西马塍。倘若有谁为白石撰写墓志铭,应该用上与他同在萧千岩门下学诗的另一位白石黄白石(黄景说,字岩老) 的话:“造物者不欲以富贵浼尧章,使之声名焜 耀于无穷也!”

白石墓至清代尚存。时至今日,东西马塍早已全无踪影,更不必说白石的墓茔了。据《湖墅小志》:“东西马塍在溜水桥以北,以河为界,河东抵北关外东马塍,河西自上下泥桥至西隐桥为西马塍。钱王时蓄马于此,故以名塍。”然则今天我们的马塍路,不过借古地名而命名,与宋时恍如花海的东西马塍,没一点关系。诗人王翼奇就居住在马塍路附近,他多年寻访白石墓不得,只好把他居住的小区中心花园聊当白石的厝室,恭默祭拜。那一年,杜鹃开得正盛,同样久觅白石厝室不得的词人魏新河过访,填了一首《竹枝》赠之:“欲把词心托杜鹃。群花不语树无言。翠禽小小来还去,过了梅花八百年。”不久,魏新河便在《白石诗集》中读到“山色最怜秦望绿,野花只作晋时红” 之句,诗后有白石自注:“右军祠堂有杜鹃花两株,极照灼。”他想到,与王羲之(曾为会稽内史领右将军,故称王右军) 心灵异代相通的白石,也许会选择同样长眠于杜鹃花下,只要诚爇( ruò ) 心香,又何妨今之马塍路不是古之东西马塍,今之杜鹃,不是八百年前的杜鹃呢?

宋代陈郁《藏一话腴》载:白石气质相貌十分温弱,仿佛连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住,没有立锥之地的田产,自己过的是清客生涯,却还每天养着食客,收藏的图书字画,更是一笔不菲的财富。这样的奇迹,只能出现在经济高度发达、文化发展到极致的南宋。

在世俗的眼中,白石所擅长的文章诗词、书法音乐,没有一样是“ 有用的”,都是彻底的“ 为己” 之学。正常情况下,一个像白石一样的人,如果不肯牺牲自己的独立精神、自由意志,这些才华几乎不能为他换取任何现实利益,白石幸运地生活在中国文化的巅峰时代,有萧德藻、范成大、张鉴这些既有经济实力又有极高鉴赏力的人赏识他,因此不需要谄媚取容、降志辱身,就能维持着有尊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