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第3/5页)

嗐,挺令人尴尬。即使那对“亲爱的读者”的献媚之辞也无法弥补那多愁善感的陈词滥调带来的尴尬。而这不是旁人,毕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呀。天知道他写了一稿又一稿,究竟写了多少稿,重写,毁掉,咒骂,乱画,揉成团,扔进火里,扔进抽水马桶里冲走,最后定下来这种“就这样了”。

或者,大概不是这样子。《白夜》毕竟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以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物的观点写的,故事的副标题就是“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选自一个做梦人的回忆)”。所以,这个很糟糕的开篇句也许是作者故意写的,事先谋划好要写这么糟糕的。

果如此,我们的问题就必须重新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又写,到底写了多少稿,才最后写出了这个罕见的糟糕开篇句范例?对那满布星斗的天空,那“亲爱的读者”,那“一个只有在您风华正茂之年才有的夜晚”,进行了多少提炼和蒸馏?换句话说,安徒生童话里那皇帝的新装实际上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只是为了揭露皇帝的愚蠢和众人的墨守成规?或者,那个大叫“他什么也没穿”的勇敢男孩也许也是一个傻瓜,尽管可能是一个不同种类的傻瓜?有没有这种可能:那一丝不挂的皇帝根本不是真的一丝不挂,而是身着华服?那个骗人的裁缝不是个骗子,而是一个令人称奇的大师,他的天才也许远远超出了众人和皇帝的理解力,远远超出了男孩的知识范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有那最敏锐的观察者才有可能注意到了皇帝那华丽的新装,而皇帝、群众,甚至那个大胆的解构主义男孩,都没有发现那新装之美。那孩子一定是搜索了所有的档案才揭露了皇帝是一丝不挂的,并不是因为这位皇帝比别的皇帝——或者别的人——穿得更少,而只是因为今天,一丝不挂的皇帝是本周的特卖廉价商品。

有人可能会将问题表述如下:用第一人称刻画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物,以及写出一篇多愁善感的文本,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一个分界线?如果有的话,这条分界线在哪里?或者,是不是不再有所谓好的文本和不好的文本之分,而只有合理的、受欢迎的文本和别的文本,那些不无合理但不怎么受欢迎的文本?

回到我们两难的命题来。一篇故事从哪里开始才算恰当?任何故事的开头,都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一种合同。当然了,合同各种各样,包括那些缺乏诚意的合同。有时候,开篇一段或一章所起的作用就像是作者和读者背着主人公签订的一份秘密和约。《堂吉诃德》和阿格农[4]的《就在昨天》的开头就属这种情况。有具有欺骗性的合同,作者似乎是把所有的秘密都和盘托出,这样毫不生疑的读者就咬住钓饵,上钩了,想着他实际上已经应邀进入了那个黑暗的房间,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个“后台”并不真的就在幕后,而只是另一个场景;读者幻想他参与了一个阴谋,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阴谋的受害者而已;那份看得见的合同只不过是一个障眼法,是一份更隐秘、更微妙、更刁钻的合同的外在形式而已。比如,克莱斯特的《米夏埃尔·科尔哈斯》、卡夫卡的《审判》和托马斯·曼的《被选中的人》,这些作品的开头就是这种情况。(《被选中的人》第一章的题目是“谁敲的钟?”,在这一章里,作者一本正经地告诉读者说,敲钟的并不是敲钟的人,而是“故事的精神”,然而,读者到了后来却发现,这“故事的精神”实际上并不是精神,而是一个名字叫克莱门斯的爱尔兰人。)

有的开头颇似一个蜜糖陷阱:一开始就引诱你,要么是有声有色的闲谈,要么是毫无保留的供认,要么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险,然而最后你发现,你得到的不是一条真鱼,而是一条酿馅鱼。比如说,在《白鲸》里有很多冒险经历,也有很多菜单上没有提到的熟食,甚至在开篇合同(“叫我伊什梅尔吧”)里都没有暗示,但是却作为一个特别的奖励颁发给你——就好像你买了一个冰激凌,却赢了一张周游世界的奖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