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千古苏轼(第4/13页)

缺月清冷,孤桐岑寂,幽人悄然踟蹰,孤鸿无语高飞,谁能参透这孤独的夜,谁能参透这孤独的心?没有大难临头时的哭号,没有絮絮叨叨的诉说,只有沉静又沉寂的月光,清冷地挂在同样沉寂的天空。

古代文人遭遇贬谪之变的有很多,但是大多数人在遭遇之后,选择的是愤懑和牢骚,似乎总是想为自己不公平的待遇找到一个发泄的窗口,这倒是为有些后人寻找前代的黑暗来证明现世的光明提供了很好的素材。而苏轼却不然,他选择了孤独的沉思。

孤独者终究属于孤独,正如智慧者终究属于智慧。

还有谁跟自己一起孤独吗?在这空无一人的天地间,承受这无言的痛和寂寞?人生的境遇与苦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是无法与人分享的,更无法与人分担。从汴州到杭州,从杭州到密州,从密州到湖州,命运之神此时跟苏轼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像被一个顽童扔一件破旧的玩具一样,“啪”的一声被扔到了黄州,扔到了这清冷的月光和孤寂的梧桐下,扔到了这被月色映得惨白的沙洲上。

好在,还有几个朋友。

苏轼在黄州的时候,结识了潘酒监、郭药师、庞大夫等几个朋友,他的同乡,眉山的巢谷也不远千里前来探问。这位巢谷先生,后来在苏轼被贬海南的时候,更是不辞艰辛,以七十三岁高龄,不远万里要去探问苏轼,结果行囊被窃,困死在路上。这在古往今来的友谊史上,应该算是最令人景仰和唏嘘的一幕了。

可是,朋友散去之后呢?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陶渊明曾经感叹“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苏轼酷爱陶渊明,对这句话应该是十分熟悉的。人在穷途时经常会反问自己,为何要这样东奔西走,人生的真正意义究竟何在?面对人世红尘的熙熙攘攘,自然一如亿万年以来一样的沉默,这种沉默往往让人感到羞愧汗颜。面对这个永恒的维度,任何沉浮胜败都显得那样的滑稽与可笑。出身儒生的苏轼对释道两家一直颇有心得,这使他在进取时充满了致君尧舜的豪气,而在低沉时又开始用哲学家的眼光来观照人生观照自然。

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世事的无常也许只是一个可笑的梦境,唯有长驻的山水才是伫立的永恒。与其在世间苟且营营,不如驾一叶扁舟,忘情湖海,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

据说,此词写出之后,曾经让郡守虚惊一场。词末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苏轼已经驾小舟而去,或者是投水自尽。而郡守接受朝廷命令,要求对苏轼严加看管,他不见了,自己肯定难辞其咎。于是忙不迭去苏轼家里看个究竟,结果“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郡守并不知道,此时的苏轼,正如蛹化蝶,以痛苦和思索为养料,进行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脱胎换骨。而这次转变,不仅将在中国文学史上塑造出一个崭新的苏轼,更要在以后无限的岁月里泽溉无数的后人,让人们循着他思索的路径去探求生命最本原的秘密。

就在黄州,苏轼的侍妾,后来也成为苏轼最著名的红颜知己的朝云为他生下了幼子苏遁,在为孩子“洗三”的时候,苏轼作了一首调侃的诗:

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盼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孤独得让人心疼的苏轼正在从悲凉中苏醒,在痛苦的反思之后,一个幽默、善于自嘲、让人喜爱的苏轼开始露出本相。与此同时,梧桐树梢上的那弯缺月正在慢慢变圆,江上的清风开始从远古的洪荒吹拂而来,造物主用山与水细心地疗治了苏轼的创伤之后,又让他与一轮明月、一场暴雨不期而遇,最终完成这场艰难但是伟大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