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另一个出海口从李白到张志和(第2/3页)

而在中国文化中,西风与残阳本身象征的也是萧瑟与凄凉。这一点与西方文化也似有不同。雪莱《西风颂》中说:

西风啊,

请你吹响预言的号角,

唤醒沉睡的人类,

冬天已经来了,

春天还会远吗?

在这里,西风象征的是“秋之生命的呼吸”。而在中国,大抵是东风浩荡,南风和煦,北风凄厉,而西风萧瑟。所以王实甫《西厢记》里有“西风紧,北雁南飞”的句子。东西方“西风”引发联想的不同,似乎也可作为语码必须植根于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中才能产生作用的一个证明。

再回到这首词,不难看出,上阕作者言离别,到底别的是什么?不是亲朋,也不是好友,而是一个时代,一个以秦汉为代表的国力强盛、不畏外侮的时代。作者一直对这个时代寄予了莫大的期望,希望能在这个时代里展示自己的才华,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可是,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当开元天宝的盛世被渔阳动地的鼙鼓击得粉碎的时候,诗人的梦想也被敲碎了。“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永远告别的,其实是个曾寄托着诗人梦想和豪情的时代。诗人不愿直接面对这满目的疮痍,只愿飞升天际,从渺茫的太空俯瞰:“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李白《古风之十九》)可是,飞升天际,只能是诗人的梦想,无法做到,于是,他只好登上残破的宫垣,在萧瑟的西风中,吟唱出这盛世的哀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很多人认为这首词主旨是借乐游原的昔盛今衰来寄托对江河日下的大唐帝国的哀叹。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中说,这首词大概是作于“安史之乱”中唐玄宗逃奔蜀地之后。(“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后乎?”)清代黄苏在《蓼园词评》里也说:“此乃太白于君臣之际,难以显言,因托兴以抒幽思耳。……叹古道之不复,或亦为天宝之乱而言乎?然思深而托兴远矣。”

这种感觉就像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说的,当维特有一天终于明白自己对绿蒂的爱情已经化为泡影时,他写道:好像是一个老贵族,一直想把家乡的一座祖传的城堡作为遗产留给自己的儿子。可是,当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座被他寄予无限希望的城堡,现在已经成了一座废墟。

古人说:“词为艳科。”且不说在词刚诞生的唐代,即使在词盛行一时的五代,它似乎都只能负担起吟咏花前月下儿女私情的任务。可是,这首词却一反常态,上阕柔婉,下阕雄浑,结句八个字如一声低吟,又如一声吼叫,这低吟吼叫容纳了太多的愤怒,太多的伤感,诗人有形的生命已经无法再容纳,于是,借着这八个字,由诗人胸腔中徐徐吐出。一千多年后的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后人评说,李白的这首《忆秦娥·箫声咽》和他另一首《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可称“百代词宗”。(《词林纪事》评注引桃花庵语)这话一点不错,因为从这时开始,词的小溪已经在潺潺流淌,在经历了盛唐的倾颓之后,它将流过梦想复兴的中唐、萧瑟的晚唐,将流过干戈四起的五代。在这旅程中,它的水面将越来越宽阔,水流将越来越湍急,直到抵达中国历史上另一个文化的高峰——宋代。

菩萨蛮

李白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白早年经道士吴筠推荐,曾在玄宗朝廷做过一段时间的翰林供奉。不过诗人散淡浪漫的性格与政府部门森严的等级制度实在不合拍,因此他后来被赐金还乡。之后漫长的时间里,除了“安史之乱”爆发后他糊里糊涂被卷入永王李璘幕府,还差点丢了性命之外,基本上没与官场有太多的交集。这似乎也是大多数中国文人共同的道路:春风得意之时锐意仕进,仕途失意之后放情山水。跟李白差不多同时的张志和走的也是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