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2页)

葬礼那天,天上下着瓢泼大雨,街道上的泥水没到脚踝,送葬队伍只能踩着泥水慢慢前进。

艾格尔,当时也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走在最后一排。他回忆着康茨施托克尔,他的一生一直都在把自己的幸福赶走。

在大雨中路过曾经是阿赫曼德尔农庄的小旅店时,里面传来了一个孩子响亮、异常清晰的笑声。其中一扇窗户裂着一道缝,透出亮光。在那个房间里,店主的小儿子坐在一台巨大的电视机前面,脸在电视屏幕前凑得很近。电视画面的反光在他额头上方跳动着。他用一只手围着电视的天线,另一只手高兴地笑着拍打着大腿。他笑得那么欢快,艾格尔透过雨帘都能清楚看到,他喷出的闪烁发光的一滴滴口水,飞溅到电视机屏幕上。他感到自己很有兴致,很想停下来,把额头靠到窗户上,和那个孩子一起笑。

但是送葬的队伍还在前进,压抑而沉默。艾格尔看着他前面参加哀悼的人高高耸起的肩膀,雨水集结成为股股细流,沿着他们的肩膀流下去。最前面的灵车颠簸着,在刚刚开始的暮光里,看起来像一艘船,而他们身后孩子的笑声也越来越轻了。

虽然艾格尔在他的一生里也做过相关的考虑,但是他从来没有买电视机。大多数情况下他没钱,或者没地方,或者是没时间,总之好像对这样一项投资,他缺少一切必要的前提条件。比如他几乎没有那种耐心,像大多数其他人一样可以连续几小时盯着那团摇曳的光。

他私下里想,长期这样下来人的目光肯定会变浑浊的,脑子也会被化掉的。然而电视确实给他带来了两个印象深刻的时刻。他一再从记忆深处里把它们翻找出来,并怀着一如当时的欣喜和震惊反复细细打量。

第一个这样的时刻,是他一天晚上在金岩羚羊客栈的后屋里经历的。那里最近一段时间开始有了一台全新的帝国牌电视机。艾格尔已经几个月没有去客栈了,因此当他走进客栈时感到很吃惊,因为他没有听到客人们以往的窃窃低语声,而是听到有点金属材质的、衬着轻轻的沙沙底音的电视声音。

他走到后面,有七八个人分散在几张桌子旁,着迷地盯着那个柜子大小的机器。这是艾格尔人生中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电视画面,它们神奇地、理所应当似的在他眼前移动着,把另一个世界呈送到金岩羚羊客栈憋闷的后屋里,而他对那个世界至今没有一点概念。

他看到狭长的、高高耸起的房子,它们的房顶像是倒过来的冰柱一样伸进天空。纸屑从房子的窗户里飘落,如下雪一般。大街上的人们欢笑着、呼喊着,把他们的帽子扔向空中,好像高兴得要发疯了。

艾格尔还没能理解这一切的时候,屏幕上的画面像无声地爆炸了似的分散开来,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后又重新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全新的画面:在几个木头长椅上坐着几个男人,他们穿着短袖衬衫和工装裤,在观看一个黑皮肤的、大概十岁的小女孩。

她跪在一个笼子里,轻轻挠着一头雄狮的鬃毛,狮子舒展开四肢躺在她前面,张开嘴打个哈欠,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血盆大口,以及狮子嘴里的唾液拉丝。观众们鼓起掌来,小女孩紧紧地靠在狮子的身体上,有一刻看上去她好像要消失在它的鬃毛里了。

艾格尔笑了,更多是出于尴尬,因为他不知道当着其他人的面,在电视机前应该怎么做。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耻。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孩子一样,只能观望着成年人们令人费解的行动:一切都在某种意义上是有趣的,但是好像又没任何事情跟他有关系。

就是这时候,他看到了一个深深地触动了他内心的景象:一个年轻女人从一架飞机上走下来,那不是任意一个正在从窄窄的阶梯走下飞机跑道的女人,她是艾格尔在他的一生中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