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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忐忑不安,走进老兵居住区北边一套带有小门廊的一间半平房,房子对面是一排柏树,屋里墙上挂着莫迪里阿尼和保罗·克勒的赝品绘画,以及一幅酷似出于日本人之手的惟妙惟肖的杏花吐艳图,两把简朴的扶手椅之间有一张小型咖啡桌,桌上放着一只高高的花瓶,花瓶里几乎一向不放鲜花,而是插着格调高雅的小枝。风格朴素的浅色窗帘上绘有依稀的东方图案,令人想起德国—犹太作曲家谱写的、带有改装了的东方主义色彩的希伯来文民间歌曲,以期吸收中东那令人心醉神迷的阿拉伯或《圣经》精神。

奥伊扎尔,若不是背着双手在房前小道上快步来回行走,伸出下巴披斩眼前的空气,就会坐在角落里抽烟,口里小声哼唱,看书,要么就是一边通过放大镜观察一些植物花蕊,一边翻动植物手册。此时,汉卡甩开军人的步伐,精力充沛大踏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拉平床垫,倒烟灰缸,并把它清洗干净。她噘起嘴唇,整理床罩,或者用彩纸剪些装饰品。多利会汪汪两声向我表示欢迎,奥伊扎尔雷鸣般的呵斥吓住了它:“你真不害臊,多利!看看你在朝谁叫唤!”或者有时:“真是的!多利!我大吃一惊!真的大吃一惊!你怎么能这样?你的声音怎么不发抖呢?这样无耻的表现只能给你自己丢脸!”

这只母狗,听到先知这一连串的愤怒,像泄了气的气球缩了回去,绝望地四处探寻地方隐藏自己的耻辱,最后钻到了床底下。

汉卡·胡尔戴向我绽开笑脸,向一个看不见的观众宣布:“瞧!看看谁来了!喝杯咖啡?蛋糕?还是一些水果?”这些选择刚一出口,仿佛魔杖一挥,咖啡、蛋糕和水果就放在了桌子上。我温顺听话,但内心里涌动着激情,我彬彬有礼地喝着咖啡,适度吃了一些水果,与汉卡和奥伊扎尔谈了一刻钟当下的一些急迫问题,如死刑,不然就是人之初确实性本善,只是被社会所毁坏,不然就是我们本来天性邪恶,只有教育能够将其改进到某种程度,或者在某种情况下改进它。“堕落”、“优雅”、“性格”、“价值”以及“改进”等词语经常充斥于放着白色书架的典雅房间,那书架与我父母耶路撒冷家里的书架如此不同,因为这里的书架分成绘画、小雕像、化石收藏、用野花压成的拼贴艺术、精心照管的盆栽植物,角落里还有一部留声机和许多唱片。

有时,在谈论优雅、堕落、价值、自由和压迫时,伴随着忧伤的小提琴曲或唱片发出的舒缓颤抖的声音,卷毛沙伊会站在那里拉琴,背对着我们。或者罗恩会对着他的小提琴嚅动着嘴唇,瘦骨嶙峋的罗恩注,他妈妈总叫他小不点儿,最好不要企图和他说话,连你好、怎么样都不要说,因为他一贯露出羞怯的微笑,鲜少和你说上一个短句,如“很好”,或者一个长句子“没问题”。差不多就像藏在床下、等待主人怒气全消的母狗多利。

有时,我到那里时,发现三个胡尔戴家的男孩,奥伊扎尔、沙伊和罗恩坐在草地上,或坐在前廊的台阶上,像来自东欧犹太村庄里的克莱兹默小组,唱片那绵长、徘徊不去的乐音在晚间的空中飘拂,令我产生一种惬意的渴望,还有一阵令人心痛的哀愁,为自己无足轻重,为自己是他者,为世界上任何暴晒也不能把我变成他们当中真正的一员。我在他们餐桌旁永远只是乞丐,一个外来人,一个从耶路撒冷来的不安分的小人,如果不只是一个可怜的江湖骗子。(我在《沙海无澜》的阿扎赖亚这一人物身上赋予了这种情感。)

太阳落山之际,我拿着书来到赫茨尔之家,基布兹边上的文化中心。这里有间读报室,你每天晚上在这里都可以看到基布兹的几个老光棍,他们通过阅读日报、周刊来消磨人生,相互之间展开激烈的政治论争,令我有些想起在凯里姆亚伯拉罕时,斯塔施克·鲁德尼基、阿布拉姆斯基先生、克洛赫玛尔先生、巴·伊兹哈尔和伦伯格先生的争论。(我到那里时,基布兹的老光棍几乎都是四十五岁左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