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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把桩固定在菜地四角,小心翼翼地在其周围拉上线绳时,父亲简单准确并有条理地向我解释词语:腐烂物,堆肥,有机肥料,炼金术,变形,农产品,托尔斯泰,神秘。

妈妈出来提醒我们说,再过半个小时就该吃午饭了,此时征服荒地的工程已经结束。我们的新花园从桩子到桩子从线绳到线绳正式落成,四周是后院干枯的土地,但是与周围不同,花园里的土壤是深褐色的,细碎并且耕过。我们的菜地得到很好的锄耙、施肥与播种,划分成三块均等狭长的波形小丘,一块种西红柿,一块种黄瓜,一块种萝卜。我们在每排末尾插一根小棍,棍子上放个空种子口袋作为临时标签,就像在未立墓碑之前在坟头做标签。这样一来,我们眼下,或是至少等到长出蔬菜,就有了几幅彩色花园图画:一幅是鲜亮的火红西红柿,腮上挂着两颗晶莹的露珠;一幅是诱人的深绿色的黄瓜;一幅是一堆刺激食欲的萝卜,玲珑剔透,红、白、绿,亮晶晶的。

施肥播种后,我们轻轻地给隆起的小丘一遍遍浇水,浇水用的临时喷壶是用水瓶子和厨房里的一个滤网做的,本来这个滤网是搁在茶壶上,泡茶时挡住茶叶的。

父亲说:“因此,从现在开始,每天早晚我们都要给菜田浇水,既不能多浇,也不能少浇。我确信你每天早晨起床后都会跑去查看有没有初次发芽的迹象,因为几天后小芽将会抬头把土粒顶到一边,像淘气的小子晃掉头顶上的帽子。拉比说,每棵植物的头上都站着一个天使,拍着它的头顶说:‘长吧!’”

爸爸还说:“现在,请汗流浃背邋里邋遢的阁下拿出干净的内衣、衬衫和裤子,到浴室洗个澡。殿下,记住多用肥皂,尤其是那个地方。不要像平时那样在洗澡时睡着了,因为你谦卑的仆人正在耐心等待轮到自己。”

在浴室里,我脱个精光,接着爬到马桶盖上,透过小窗子向外偷看。还有什么可看的吗?初次发芽?嫩绿的新芽,纵然只有针头那么大?

我向外偷看时,看见父亲在新花园旁边逗留了几分钟,谦逊,卑微,就像一个艺术家站在最新面世的作品旁边那么高兴而倦怠,走路依旧像锤子砸在脚趾上时一瘸一拐,但却像凯旋的英雄那么自豪。

我父亲不知疲倦地说话,总是大量使用格言引语,总是喜欢解释和旁征博引,渴望当场让你领略他的渊博学识。“你是否思考过希伯来语通过声音在词根与词根之间建立某种关联,比如说,根除与撕裂,扔石头与驱散,耕作与正在缺失,种植与挖掘,或土地—红色—人—血—沉默之间的词源学联系?”通常是滔滔不绝讲述典故、词与词的关联、隐含意义以及文字游戏,大量的事实与类比,一个个的解释、反驳、论证,不顾一切地奋力取悦或者引逗在场的人,播撒快乐,甚至不吝装疯卖傻,不顾自己的尊严,只要不出现冷场,哪怕瞬间的冷场。

一个精瘦、精神紧张的人,身穿汗水浸透的背心和卡其布短裤,短裤太肥大,几乎垂到膝盖上。他细瘦的胳膊、腿非常苍白,上覆一层浓密的黑毛。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学《塔木德》的书呆子,突然给人从黑暗的书房里拖了出来,穿上拓荒者们穿的卡其布服装,无情地暴露在正午炫目的湛蓝中。他踌躇满志朝你微笑片刻,仿佛在祈祷,仿佛拉住你的衣袖,恳求你屈尊向他展示一丝慈爱。那双棕色的双眼透过圆边眼镜心不在焉甚至诚惶诚恐地凝视你,仿佛他刚刚想起把什么事情给忘了,谁知道忘记了什么,但肯定是最为重要最为要紧的事情,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该遗忘的事情。

但是已经忘却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请原谅,也许你碰巧知道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刻不容缓的事情?你可以善意地提醒我是什么吗?我有那么大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