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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妈妈读过《直至死亡》中的两篇小说,她是否会用与友人莉兰卡相似的话语做出回应,“渴望并向往世上本不存在的某种地方”?难以知晓。梦幻中的忧愁,无法表达的真情,以及浪漫的苦痛,这层朦胧的面纱遮住那些衣食无忧的罗夫诺青年女子,仿佛她们那里的生活,永远在中学院墙内被漆成两种色调:忧愁或欢乐。不过,妈妈有时候反叛这单一的色调。

20年代那所学校课程设置上的某些东西,抑或是侵入妈妈和她年轻朋友心房里的某种深藏着的浪漫霉菌,某种浓烈的波兰—俄罗斯情感主义,某种介乎肖邦和密茨凯维奇之间的东西,某种介乎《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拜伦勋爵之间的东西,在崇高、痛苦、梦幻与孤独之间那模糊地带的东西,各种各样捉摸不定的“渴望和向往”欺骗了我母亲大半生,诱使她最终屈服,并在1952年自杀。她死时年仅三十八岁。我十二岁半。

在妈妈去世后的几周,或者是几个月,我一刻也没有想到过她的痛。对她身后犹存的那听不见的求救呐喊,也许那呐喊就悬浮在我们房子的空气里,我则充耳不闻。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一点也不想她。我并不为母亲死去而伤心——我委屈气愤到了极点,我的内心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容纳别的情感。比如说,她死后几个星期,我注意到她的方格围裙依然挂在厨房门后的挂钩上,我气愤不已,仿佛往伤口上撒了盐。卫生间绿架子上妈妈的梳妆用品、她的粉盒、发刷把我伤害,仿佛它们留在那里是为了愚弄我。她读过的书,她那没有人穿的鞋,每一次我打开“妈妈半边”衣柜,妈妈的气味就会不断地飘送到我的脸上。这一切让我直冒肝火,好像她的套头衫不知怎么钻进了我的套头衫堆里,正幸灾乐祸地朝我不怀好意地龇牙咧嘴。

我生她的气,因为她不辞而别,没有拥抱,没有片言解释。毕竟,即使对完完全全陌生的人、送货人,或是门口的小贩,我妈妈也不可能不送上一杯水,一个微笑,一个小小的歉意,三两个温馨的词语就擅自离去。在我整个童年,她从未将我一个人丢在杂货店,或是丢在一个陌生的院落,一个公园。她怎么能这样呢?我生她的气,也代表爸爸,他的妻子就这样羞辱了他,将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像喜剧电影里的一个女人突然和陌生人私奔。在我整个童年,他们要是有一两个小时不见我的踪影,就会朝我大喊大叫,甚至惩罚我,这规矩已固定,谁要是出去,总要说一声他去了哪里,过多久后回来,或至少在固定的地方,花瓶底下,留张字条。

我们都这样。

话只说了一半就这样粗鲁地离去?然而,她自己总是主张乖巧、礼貌、善解人意的举止,努力不去伤害他人,关注他人感受,情感细腻!她怎么能这样?

我恨她。

几星期后,愤怒消失了。与之相随,我似乎失去了某种保护层,某种铅壳,它们在最初的日子里保护我度过震惊与痛苦。从现在开始,我被暴露出来。

我在停止恨妈妈时,又开始恨自己。

我在心灵角落尚不能容纳妈妈的痛苦、孤独,以及周围裹挟着她的窒息气氛,离开人世前那些夜晚的可怕绝望。我正在度过我自己的危机,而不是她的危机。然而我不再生她的气,相反,我憎恨自己,如果我是个更好更忠心耿耿的儿子,如果我不把衣服丢得满地全是,如果我不纠缠她,跟她唠唠叨叨,而是按时完成作业,如果我每天晚上愿意把垃圾拿出去,而不是非遭到呵斥才做,如果我不惹人生厌,不发出噪音,不忘记关灯,不穿着撕破了的衣服回家,不在厨房踩一地泥脚印,如果我对她的偏头疼倍加体谅,或至少,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尽量去做,别那么虚弱苍白,她做什么,或往我盘子里放什么,我都把它们吃光,不要那么难为她,如果为了她,我做一个比较开朗的孩子,别那么不合群,别那么瘦骨嶙峋,稍微晒得黑一点,稍微强壮一些,像她让我做的那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