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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原来在布拉格大学读书,在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完成学业,给准备考试的学生上家教课,讲述历史和文学。我父亲在维尔纳(今天的维尔纽斯)大学获得到了学位,又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守望山校园获得硕士学位,但他在希伯来大学没有机会获得教职。当时耶路撒冷有资格的文学专家的数量远远超过学生人数。更为糟糕的是,许多任课教师拥有真正的学位,即从著名的德国大学获得的光灿灿的文凭,而不是像父亲那样拿的是波兰人/耶路撒冷人的蹩脚文凭。他于是在守望山注的国家图书馆谋到了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位,夜晚坐在那里撰写希伯来中篇小说论和简明世界文学史。我父亲是一位颇富教养、彬彬有礼的图书管理员,表情严肃而羞怯,他系着领带,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身穿一件有些破旧的西服。他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点头哈腰,跳上前去为女士开门,执着地行使着那么一点点权利,充满激情地用十种语言引用诗歌,总是表现出友善并好玩的样子,不住重复一模一样的玩笑曲目(他称之为“趣闻轶事”或者“插科打诨”)。然而他的这些玩笑一般说来讲得比较费劲,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幽默,而是我们在艰难时世里有义务取悦他人所做的积极表态。

每当父亲面对身穿卡其布衣服的拓荒者、革命者、由知识分子变成的劳动者时,就有一些迷惘。在其他地方,在维尔纳或者华沙,怎样对无产者说话是非常清楚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他的确切位置,尽管如何向这个劳动者清清楚楚地证明你有多民主、多不俯就,要看你自己,但是在这里,在耶路撒冷,一切都那么模糊不清。一方面,父亲绝对属于中产阶级,只是有点中产偏下,但他受过教育,撰写过文章和图书,在国家图书馆有个不起眼的职位,而他的对话者是个汗流浃背的建筑工人,身穿工作服,脚踏笨重的胶鞋;另一方面,也是这同一个工人,据说有化学文凭,同时又是坚定的拓荒者,大地之盐,希伯来革命英雄,体力劳动者。相形之下,爸爸却感到自己——至少在心灵深处——没有根基,是有两只左手的目光短浅的知识分子,有点像家园建设前线的弃儿。

我们的多数邻居是小职员、小店零售商、银行出纳、电影院售票员、学校老师、家庭教师,还有牙医。他们不是笃信宗教的犹太人,只在赎罪日注那天才去犹太会堂,偶尔也会在举行希姆哈《托拉》注仪式时去,然而在安息日夜晚点燃蜡烛,保存一丝犹太人的痕迹,或许也是为了安全起见,以防万一。他们多多少少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在这方面又有点不舒服。对于英国托管,对于犹太复国主义的未来,对于工人阶级,对于当地的文化生活,对于杜林对马克思的攻击,对于克努特·哈姆孙的长篇小说,他们都有明确的看法。那里有形形色色的思想家和布道者,比如说,号召正统派犹太教信徒解除对斯宾诺莎的禁令,或者是全力以赴向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解释,他们并非真正的阿拉伯人,而是古代希伯来人的后裔,或者是把康德和黑格尔的理念、托尔斯泰和犹太复国主义教义一股脑地综合起来,这种综合将会使一种纯粹而健康的绝妙生活方式在阿里茨以色列诞生,或者提高羊奶产量,或者同美国甚至斯大林结盟,目的是要将英国人驱赶出去,或者要大家每天早晨做简单的运动,那样才不会心情郁闷,还能净化灵魂。

这些在星期六下午聚到我们小院里啜饮俄式茶的邻居,几乎都是错了位的人。每当有人需要修保险丝、换水龙头或是在墙上钻个小洞,大家都愿意找巴鲁赫,他是左邻右舍中唯一能做这样奇事的人,所以人们都管他叫“金手指巴鲁赫”。其他人则知道怎样用激烈的言辞来分析犹太人民回归农业生活和体力劳动的重要性。他们声称,我们这里的知识分子已经过剩,但是我们缺乏普通劳动者。可是我们的左邻右舍,除“金手指巴鲁赫”之外,几乎看不到一个劳动者。我们也没有举足轻重的知识分子,大家都看大量报纸,大家都喜欢谈天说地。其中一些人可能什么都玩得转,另一些可能比较机智,但多数人只是在不同程度上慷慨激昂地朗诵他们从报纸上、各种小册子里和党派宣言中所看到的一切。